“不要争辩!这就是最糟糕的一代人!”
2022-04-07 18:53:18 来源: 张佳玮

印象派这词,最初是用来骂人的。

如今所说的印象派,最初核心小圈子,由莫奈、雷诺阿、西斯莱与巴齐耶四人组成:莫奈与雷诺阿是两个穷小子,1860年代初二十出头,在巴黎一度靠蹭饭为生。雷诺阿多年之后老了,还说多亏莫奈年轻时喜欢穿得花里胡哨,他俩就靠一身衣服撑门面,跑别人家去蹭饭,吃鸡、喝香贝坦红酒,快活似神仙……

莫奈与雷诺阿二位当时的创新,一反学院派新古典作风的素描作风,也懒得塑造所谓理想美,而热衷于户外绘画:

把握光影空气情景,用迅速的笔触描绘。

他们都被法国上头的组织——也就是沙龙——相中过,但他俩还是过着离经叛道的人生,所以后来又被沙龙排斥了。

印象派的其他名家如毕沙罗、塞尚与德加们,则是后来加入的:本来,他们与莫奈、雷诺阿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只是年纪相仿,又都挺有叛逆精神。

这里埃德加·德加很有意思:他大莫奈六岁,有钱家庭出身,早年科班里学过,不像莫奈与雷诺阿,初到巴黎时,还是野路子。

德加很推崇莫奈式的迅疾笔触,但对莫奈与雷诺阿的绚丽光影,兴趣就小了。

当莫奈与雷诺阿两个穷孩子跑出门,到处描绘花园野地、浴场河流这些不要钱的风景时,德加却请得起芭蕾舞演员来给他当模特。能跑去美国,住在新奥尔良,舒舒服服地画画。

1873年,莫奈公开呼吁:应建立一个新的艺术家团体,独立于学院派之外——当然没人听啦。

于是,莫奈们决定自己动手了。

也就在这年,雷诺阿的兄弟爱德蒙负责整理展览目录,跑去跟莫奈念叨:

“你这都什么画名?《村里》、《出村》、《勒阿弗尔的风景》?你不能起个好听的名字吗?”

莫奈:

“那,最后这幅,改叫《印象》怎样?”

爱德蒙:

“还是叫《印象·日出》吧!你们画家呀,真不会起名字!”

1874年春天,在巴黎市卡皮西纳大街35号——那里曾是摄影家纳达尔的工作室——第一次印象派画展开始。当时自然引来了各色争议。

一种流行的说法是:

“这批人就是把几管颜料装进枪膛,轰两发上画布,签个名——这玩意也叫做画!”

前辈评论家路易斯·勒鲁瓦先生举着莫奈的《印象·日出》,嘲讽说这批人也算个派,就叫“印象派”吧。

从此才有印象派这个词,骂人用的,不小心就此命名了一个时代。

当然,后来印象派成了,于是也就留名历史了。现在说起印象派,大家就想起莫奈的睡莲和麦垛、雷诺阿的浴女、毕沙罗的风景画,等等等等。

但您也看到了,印象派这名字,最初是骂人用的;泛指的是这么一个小团体。

哪怕这个小团体中,并不是每个人都按一种画风来。

1874年之后十二年,类似展览陆续开了七次,到20世纪,莫奈与雷诺阿活着看到自己成为传说,看到自己的作品被国家收藏。多年后听来,这是艺术史上最传奇的故事:一群外来青年,以民间印象派对抗学院派,从此永久改变了世界对艺术的欣赏眼光。

但其实又有不同。

比如毕沙罗将年轻的修拉和西涅克引入了这个团体,修拉挺崇拜莫奈,但莫奈并不算喜欢修拉:

修拉研习过安格尔的画,曾分析过德拉克洛瓦的笔触,佩服莫奈对光与色彩的理解;人研究了谢弗雷的光学著作,决定“更理性、更科学地描绘光”,不用线条,不用块和面,而用色点来创造画作。

而莫奈觉得修拉太理性太科学了,莫奈自己喜欢的,可是“画亲眼看到的东西”呢。

至于同为印象派代表的德加,后来也终于走了另一条路。1876年,有位评论家认为,德加和莫奈看似处于一个画派,其实各执一端。他将德加比作学院派大师素描之王安格尔,而将莫奈比作德拉克洛瓦。

后来罗伯特·戈登先生更说:

“德加似乎在刻意将自己与莫奈分开,而且会嘲讽莫奈那种在户外绘画的作风。”

1882年,大城市人德加去到海边的埃特雷塔:那里有天然生成、鬼斧神工的白垩悬崖,最有名的莫过于水流制造的的三个拱孔。

然而德加没在那里作画,却留下了这么句话:

“我眼睛可受不了这个,这种光线更适合莫奈。”

所以咯,虽然同是印象派的,其实都不一样。

甚至绘画史上公认为所谓“后印象派”三杰的塞尚、高更和梵高,其实也大不相同。

保罗·塞尚生在普罗旺斯的埃克斯,并在那里长大。普罗旺斯啊,阳光、大蒜、牡蛎、甜酒、薰衣草的世界,埃克斯更是时时沐浴在阳光中:那地方不大,你在哪里,都看得见1011米高的圣维克多山。

塞尚去巴黎闯荡了几年后,回到了普罗旺斯埃克斯,继续画他的圣维克多山。印象派热爱的是光线,可是塞尚公开说“线是不存在的,明暗也不存在,只存在色彩之间的对比。物象的体积是从色调准确的相互关系中表现出来”——他当然有资格这么说,因为在普罗旺斯的阳光下,一切都明亮而浓艳。在他的窗口,塞尚不停地画圣维克多山,直到花甲之年依然不停。

很多年后,毕加索代表他那代人说:“塞尚是我们所有人的父亲。”

高更则去了塔希提,抛弃了欧洲已有的一切技巧,画他的塔希提。他的故事如此传奇,毛姆还以他为原型,写了那著名的《月亮与六便士》。

梵高在1886年到巴黎接触了浮世绘后,热爱上了日本大师歌川广重的《东海道五十三次》,于是跑去阿尔勒,用华丽的笔触表达奔放的情感。1888年2月19日他给高更写信:

“我永远不会忘记初到阿尔勒之日的情感。对我来说,这里就是日本。”他念叨“你只该学会描绘草,然后是所有植物,然后是所有风景、所有的动物、最后是人物形象。你就做着这一切,度过一生。要做这一切,一生都还太短。你应当像画中人一样,生活在自然里,像花朵一样。”

您一定发现了,这大概就是标签的荒诞:

明明风格完全不同,只因为某一段时刻聚在过一起,便会被贴上个标签,一起挨骂。

久而久之,只要闯出来了,骂人的标签也就成了历史名词,然后稀里糊涂归了包堆,就搁一起了。

类似的荒诞,海明威也遇到过。

现在文学史说海明威是所谓迷惘一代lost generation的代表。

这词怎么来的呢?

1920年代,海明威在巴黎。比海明威年长的女作家格特鲁德·斯泰因,也住在巴黎,算海明威的前辈。这位博学的女士一度是海明威的好朋友。

某天,她跟一位修车青年闹点不愉快,就倚老卖老地对海明威说:

“别跟我争辩,你们就是迷惘的一代。”

身为刚经历了一战,一向自觉严以律己的海明威,自然觉得这话不能接受:说着修车的人呢,怎么就忽然给我栽上了?

他想:明明每一代人自有其迷惘啊。

所以,凭什么我们就迷惘的一代?

凭什么上一代人,就给一代人下结论了?

“那些轻率的标签,还是都见鬼去吧!”

讽刺的是,后来海明威出版《太阳照常升起》时,扉页提了斯泰因这句“迷惘的一代”。本来他觉得“迷惘的一代”这词太扯了,所以要“太阳照常升起”——他本来预想的书名叫《嘉年华》。

结果这本书大红,连带“迷惘的一代”也成了历史名词。于是文学史就说海明威是迷惘一代了。

本来海明威反感这标签,结果自己还被安上了!

要到三十多年后,海明威在《流动的盛宴》里,才一字一句前因后果解释清楚:

我本来就不喜欢这词,觉得这就是个轻率的标签!——但那时已经晚了。

XX一代或者XX派,虽然粗暴,但至少还有点特色。

最简单粗暴的标签,自然是按年龄划分。七零八零,九零零零。

我十几年前跟人开过玩笑:大仲马和雨果1802年生,所以算1802一代?波德莱尔和福楼拜1821年生,所以算1821一代?巴尔扎克1799年生,好嘛,这就没法当1800一代来吹了……

您一定明白这玩意有多荒诞了。

贴标签这事最残忍的是,经常是单方面的打压,很论资排辈。

上一辈可以对下一辈随意指点江山,下一辈只能先受着;又赶上上一辈往往比下一辈偏保守又正好占据主流,所以往往要认定下一辈不够持重。

我还记得90后当年,被贴过“肥猪流(非主流)”的标签,细想来这说法相当有恶意,但人谁没年轻过呢?年纪轻轻就一本正经的又有几个呢?那样真的好吗?

所以咯,上一辈给下一辈定义的标签,多半是不成熟的,简单粗暴的提前判决。

动不动就一句话否定一代人,本质上,是居高临下的规训与服从。

而下一辈要过许多年,得到话语权,才能回头反抗。

虽然多少能扭转一些话头,甚至让一些最初的贬低词汇改变其意味完成大逆转,但总归还是有点不爽的,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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