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舅”的视频让很多人感觉治愈了自己的“精神内耗”，都一下子不想躺平了，想做起来努力一下了。但我看完之后没有感觉被治愈，反而是致郁了，抑郁的郁。

相比里面提到的已经不太想活了的八十八岁的外婆，二岁被父母遗弃的表妹宁宁，还有跟二舅稀里糊涂的过了一段时间又稀里糊涂死在外面工棚里的那个女人那一家，二舅其实算是幸运的，起码还能靠自己活着。但有没有一种可能，二舅自己也不想过得这么苦，这么感人，想过得更好一点呢？更讽刺的是整个片子十一分钟，作为主角的二舅没有一个字的台词，连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能看得出来是在精心设计之后指导着他做的。片子里说二舅除了酒后哭过一次，再没哭过，但是看完这个片子，全家哭了一场。

(资料图片)

为什么哭了呢？是被片子里的二舅感动了呢，还是片子让他们看到了二舅一辈子的不易与艰难？他们能把片子里总是有办法的二舅和身边天天都能见到的歪子联系起来吗，村子里的人会想到这是同一个人吗？

小学的时候有次老师把我找去，说要给我评个奖，让我写点事迹。我不知道能写啥，老师帮我写了。看完让我拿回家去背，日后要在领奖的时候在台上讲。我拿回去背的时候完全感觉不到老师写的稿子里的这个小孩跟我有什么关系，但我也被这个小孩感动了。

类似的事情后来当然还有很多，就像村里有人去世的时候，祭文里的那个已逝的人总是温良恭俭让，总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如此才能德范常昭，流芳百世。但我们作为听众听祭文的时候，很难把祭文里的这个人跟现实中的那个人联系起来。

西马喜欢讲一个概念，看与被看。当你看别人的故事的时候，和你被别人看的时候，感觉是不同的，因为这是权力关系。昨晚直播的时候，和我一样出身农村的副主播怒斥，这个片子让他觉得恶心。我很理解，因为我们知道，自己就是二舅，这个片子的观众在围观和同情这个二舅的时候，我们也一起被围观和同情了。

但没有人喜欢这样被别人围观，也不愿意被别人同情。上大学的时候，学校每年补贴我们这些农村来的贫困生每人五百块钱，每次要发钱或者填表的时候，辅导员会在几百人的大课面前大声喊，其他人可以走了，贫困生留一下。我们都会下意识地低下头。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事。

我上中学的时候，自习课上出去打篮球，被老师抓回来在全班面前做俯卧撑，我也不觉得丢脸，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虽然其他同学都快憋不住笑了，但我们并不觉得尴尬。因为我们都是一样的穷学生，虽然也有差距，但没那么大。他们笑话我们，但没有什么恶意。因为我们是平等的。

所以大学那几年对我来说比较灰暗，每天都在盼着这个日子赶紧结束，早点毕业工作，换个环境，可以自己养活自己，就不会再有这种自卑的感觉了。其实，大多数同学和老师并没有歧视我们，哪怕我们是贫困生，熟悉了之后也都是一样的，一起打牌，一起打游戏，一起吹牛，甚至学校发了补助之后，同学还要让我们请客吃饭。

那几年感觉很无聊，所以经常看闲书，看了不少。其中也有一些搞哲学的人写的那种学者散文，最喜欢看的就是那种追问“人为什么活着”的问题的书和文章，觉得特别有深度。为此不仅读过一点点哲学，甚至还读了一些俄苏文学。因为俄苏文学有个传统，歌颂苦难。而且，每个在苦难中挣扎的人都有一个伟大而高尚的灵魂，没有苦难的人都是肤浅的、虚无的。

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看了余华的三部曲，最感慨的当然是《活着》。福贵的亲人全死了，老婆，儿子，女儿，外孙，都死了，他还活着。他没有悲观，没有绝望，而是继续顽强的活着。那时候曾经有个朴素的想法，大概算是对人为什么活着这个问题的回答，就是为了活下去。命运要我死，我偏不，我就是要活着，哪怕有时候甚至是死乞白赖的活着。

这个问题当然也没有什么答案，我也没有自杀，即便是心里感觉最压抑的时候，也没有想过要自杀。转眼已经过了不惑的年纪，身边有些朋友因为各种疾病离开，我们自己也上有老下有小，每天一睁眼就欠银行钱，就不会再想“人为什么活着”这种问题了，不但不会觉得深刻，而且会觉得可笑。

《走向共和》里李鸿章和洋人谈判的时候说，我们中国人连活着都不怕，还怕死吗？因为在那时候的中国，对绝大多数老百姓来说，死其实不难，难的是活着，能活得像个人的，就已经是人上人了。当然，那是万恶的旧社会、旧中国，我没说现在。现在如果还有人问我，你为什么要活着？我会劝他早点去宛平南路600号看看。

对农村稍微熟悉一点的人，都不难讲出几个自己村里比“二舅”的经历更惨的人，而且，他们并没有走红，可能也不会修电器，年龄比他还大，但是他们也还都活着，虽然艰难，也还是顽强地活着，努力地活着，尽量让自己活得更好一点。即便他们已经不再对未来抱有什么希望，也不期待奇迹的发生，在很多人看来可能已经和行尸走肉没有什么区别，但他们仍旧活着。

对普通中国人来说，在今天这个“每个人都需要用命去拼”的时代，许多光是活着，就已经费尽了他的全部气力，他已经没有闲暇来思考为什么活着的问题，也没有多少心思去顾影自怜地回望自己的一生，感动自己，恶心别人。因为他们知道，每个人活得都不容易。

还记得今年初北京流调里感动了全中国的那个找儿子的农民工大哥吗？他的抖音里没有感慨生活不易，而是和妻子、两个儿子在小小的出租屋里自拍，感慨自己“真有福”。但他走红全国，并不是因为他自己觉得自己有福，而是流调里他每天都是半夜才能出去干活的辛劳。当媒体表达网友对他的同情的时候，他的回答是我自己能养活自己，不需要大家给钱，希望大家帮我找找儿子。

历史的进程和社会前进的车轮，造就了亿万“二舅”，我们都感动于他在苦难面前的坚韧不屈，但也要想想如何让“二舅”们不再经历那些苦难，让他们的命运不再被历史的车轮碾得那么坎坷。你可以歌颂苦难面前的坚强，但不能变成歌颂逆来顺受，因为那太无耻了。即便这种歌颂能换来一天涨粉60万，和几千万的播放量，也一样。

所以，还是一个网友说得好，你有你的二舅，他有他的大伯，都能治好我们的精神内耗，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如果有一天“二舅”们都只能逆来顺受，才是最大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