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南风窗记者 姚远

运输机安-225的机头砸落在地面上，机翼已经被烧成焦黑，歪歪扭扭地垂落着，似乎随时会发生断裂。这是俄罗斯第一频道电视台镜头下的场景。

这一面目模糊的残骸，曾是这世界上尺寸最大的运输机，全球仅乌克兰这一架。如今，它毁于战火。

2月24日中午12点12分，中国南方航空注册号为B-6136和B-6137的两架巨型客机空客A380从广州白云机场起航，前往位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莫哈韦沙漠的飞机坟场，正式退役并长眠于此。那些未完全老化的零部件，移植给其他尚有机会飞向天空的同行们。

由飞友记录下的B-6136抵达莫哈韦的画面

安-225是世界上最大的运输机，而A380是世界上最大的客机。它们的双双谢幕，似乎是一个隐喻：巨型飞机退出人类航空舞台，成为一段历史。 

2011年10月15日，5架空客A380落地广州，中国人给这个身材庞大，外形圆乎乎、憨态可掬的飞机起了一个亲切的外号——“蓝胖子”。

工程学意义上，A380是迄今为止世界上最伟大的飞机之一。

它长72.7米，高24.1米，翼展长达79.8米，拥有四个引擎，双层座椅，最多可以容纳800位左右的乘客。

在阿联酋航空和新加坡航空运营的A380飞机上，甚至设有独立私人空间的床位，鸡尾酒吧台、淋浴间甚至是水疗中心。A380宽敞的空间和安静的飞行环境，为这一切创造了条件，它让跨洋飞行不再是一场漫长的煎熬，而是一次愉快的休闲体验。

新加坡航空运营的A380飞机上的豪华套房

由刘德华监制并主演的电影《危机航线》计划在年内上映，宣传时，片方自称是“中国第一部空中犯罪电影”，故事就发生在一架A380上。

片方实景打造了三层机舱：上层的头等舱、免税店、餐厅、美容室、按摩室，中层的商务舱和经济舱，底层的行李舱和备餐区等——“完美还原了有‘空中巨无霸’‘空中五星级酒店’之称的豪华客机内景”，宣传语这么写道。

空中客车公司业务分析和市场预测主管曾自豪地说：“我们开发了世界上最受乘客欢迎的飞机。” 那时，他们坚信，A380的诞生，将改变整个航空业的生态。

转眼10年过去，电影还没上映，正值壮年的A380就被南航宣布了退役。据报道，剩余三架A380也将在2022年内陆续退役。世界上其他拥有A380机型的航空公司，大都也将其视作烫手山芋。

“未来，人们也不会再需要A380这样的大型客机了。”黄敏告诉南风窗。他在国内一家大型金融租赁公司任高管，对航空业与飞机资产有长期和深入的观察，这是他纵观A380自诞生至落寞全过程后的个人判断。

A380离场之后，也许，人类也要向曾经宏伟的一个空中梦想说声“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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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场偏差

以空客公司的命名顺序，按理，这款巨型客机本该被称作A350，但他们跳过了350、360、和370，选择了A380。

时任空客首席执行官的Noël Forgeard觉得，数字8的形状，一个环落在另一个环之上，与世界上第一架全通双层客机的横截面十分相似。

南航的A380上下两层共506个座位和180个舷窗

正如其跳跃性的命名原则所预示的，在技术水平上，A380是超前的、领先的，是航空工程的一个奇迹。有专家认为，A380在技术上领先世界10年至20年。

但对市场而言，A380是滞后的。它来得太晚了。 

“飞机设计的超前性和市场变化的不确定性，决定了会有成功的机型，也会有失败的机型。”黄敏为南风窗解读。他说，A380的失败，源于飞机设计的目标市场和真实市场发展之间存在的偏差。

黄敏说，上个世纪90年代，全球经济正处于一个快速发展的阶段，旅客数量快速增加，空客公司认为，枢纽机场的资源是有限的，所以与其增加飞机的频次，不如增加飞机的容量，500座以上的飞机可以满足枢纽机场巨大的出行需求。

庞大的A380

“空客认为未来航空市场和航线网络依然是枢纽型的，以核心机场为中心，辐射周边的中小机场。打个比方，从上海飞洛杉矶的航线，执飞航司希望将全国各地的旅客先集中到枢纽机场上海，从上海飞往洛杉矶，再从洛杉矶分发到最终目的地。”黄敏解读，“在这一运输模式之下，大型飞机的存在就很有必要了，它会让航线效率大大提高。”

可市场没能如空客所愿，沿着“枢纽辐射”模式继续发展下去。旅客们用脚投票，他们不再愿意经过枢纽机场中转，倾向于更加省时省力的直飞。

与此同时，二三线机场也建设起来，为航空公司开辟直飞航线提供了条件。在如今“点对点”的航空网络中，载客量愈高的飞机，愈显得笨重和不经济，轻快便捷的小机型成为了承担飞行任务的首选。

飞机愈大，其运营成本愈高。黄敏透露，空客A380的运营成本大约是波音777机型的3倍，甚至更多。前述南航管理层人士告诉南风窗：“空客A380有四个引擎，在经济上天然不如两个引擎的飞机。”这多出的两个引擎，在油耗和维护上都需要增添一笔不菲的支出。

A380装备有四个引擎

高昂的运营成本，决定了A380必须达到12个小时的利用率，这意味着，它每天必须保证12个小时的航行时间，才能盈利。

但若只是飞国内航线，在不出现延误和技术问题的情况下满载运行，飞行时长最高也只能保持在10个小时左右。“这是理想状态了。”黄敏说，“只有跨洋飞行才能保证12个小时以上的利用率。”

据消息人士称，南航在这5架A380上，第一年的亏损数额就高达2个亿。

直到2015年，南航开辟“北京-阿姆斯特丹”新航线，A380挑起重任，才实现了它的首次盈利。

但已经太晚了。此时，距2008年北京奥运会已过去了7年，距2010年上海世博会、广州亚运会已过去了5年。错过了这三大国际性盛会，A380错过了中国航空最需要它的时机。再后来，病毒肆虐，国境封闭，擅长跨洋飞行的A380彻底失去了它展露拳脚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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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加速了退役

需要明确，新冠疫情是A380退出市场的加速剂，但不是决定性因素。

“其实（南航）早就想把它卖掉了。” 南航一名管理人员告诉南风窗，“世界上许多航空公司都在计划如何处理A380，不是疫情之后才开始考虑的。”

实际上，在疫情初期，A380还发挥了重要作用。2020年3月26日，中国民用航空局发布《关于疫情防控期间继续调减国际客运航班量的通知》，为遏制境外新冠肺炎疫情输入风险高发态势，国内每家航空公司经营至任一国家的航线只能保留1条，且每条航线每周运营班次不得超过1班。

于是，载客能力最强的A380成为了首选。南航将5架A380全数调配至国际航线中，用以更加高效地运送乘客。界面新闻报道，直至2021年上半年，广州-洛杉矶航线的载客量仍接近全满。一趟国际航班的净利润，比疫情前增加了数百万至数千万——这是A380为数不多的，为航空公司带来经济效益的高光时刻。

南航机长马剑2021年在共计505.1小时的飞行中，驾驶A380客机把5520名旅客平安送达目的地（图源：中国南方航空）

好景不长。载客量越大，乘客中感染新冠肺炎病毒的可能性越大，触发熔断机制（即停航）的可能性越高。

2021年12月28日和1月4日，自洛杉矶出发，入境广州的南航CZ328航班分别确诊了阳性病例16人和14人，民航局立即暂停该航班的运营长达8周，对其实行了“超级熔断”。

据民航局通报，截止今年1月14日，南航从洛杉矶飞往广州的CZ328航班，从2020年5月至今共被熔断14架次，合计熔断时间长达98天。

这意味着，严峻的疫情境外输入形势之下，由A380执飞的航班数量也在削减，动荡不定。

“以中国市场为例，在疫情以来的两年多时间里，国际航线恢复率几乎从未超过10%，适合A380的跨洋航线几乎消失。而飞国内航线，只能是越飞越烧钱。”黄敏说。

近三年来，由于国境封锁，全球航空业预计亏损超2000亿美元，人们想尽办法削减成本，以度过难关，甩掉A380这个“包袱”，便成了航空公司们首先采取的行动。

A380主要大部件运送车队

连生存都成了问题，人们再也分不出资源去投喂这只吞金兽。持有A380产量一半以上的阿联酋航空宣布，取消大部分尚未交付的A380客机，德国汉莎航空决定退役6架A380，卡塔尔航空计划在2024年退役旗下10架A380。

2021年5月，卡塔尔航空公司首席执行官Akbar Al Baker甚至公开宣称：“回头看，购买A380是我们犯下的最大错误。……我们再也不想飞了，A380在燃油消耗和排放方面效率非常低，而且我认为在可预见的未来它不会有市场。”

2021年12月16日，世界上最后一架空中客车A380被交付给阿联酋航空后，正式停产。至今仍有A380客机尚在服役，但它们的生命不再被延续。

它们中的一些，已经从伟大的天空之鸟，成了停在沙漠里的器官捐赠者。

3

悲情离场

1990年代，波音公司的工程师、市场分析师、财务规划师和高层领导，在讨论联合生产超大型飞机时告诉过空客同行，市场不会支持500座以上的飞机，未来更不会。甚至，波音认为，他们自己的747机型对市场来说，“已经太大了”。

巨大的A380（图源：中国南方航空）

来自全球的专家、记者，也纷纷向空客高层这么建议，可都没能阻止A380的诞生。

美国《福布斯》杂志评论，在A380的设计和生产过程中，“一直存在着过量的雄性激素、民族自豪感、政治上的哗众取宠和自负。……A380实现了其政治目标，即雇佣大量的欧洲航空航天技术人员，保持欧洲大陆在高科技航空制造领域的先进性。”

威尔士制造机翼，英国制造发动机，机身和垂直尾翼产自德国，水平尾翼来自西班牙，总装在法国完成。的确，A380是欧洲航空智慧的合力。

但A380还是败给了市场。在空客的计划里，A380本应生产500架以上，但真实数字仅仅是想象里的一半，最终定格在了251架。

幻想实在过于宏大了，宏大到像是航空系统里的一次异常增殖，一块不断挤压着周围组织的良性肿瘤，不会入侵机体，但与其他组织分界鲜明，令人忧心忡忡。

“国内绝大多数机场都不具备A380的起降条件。”黄敏说，这也是促成A380退出中国市场的原因之一。

南航的管理人员也向南风窗承认，A380配套设施的运营成本极高。“一般的飞机，比如波音747，50吨的牵引车够了，但A380需要自重70吨的牵引车，只能由我们航空公司另行购买。”

A380需要自重70吨的牵引车（图源：微博@中性灰）

这只空中巨兽还需要75米宽的跑道和60米宽的滑行道。“它的翼展太宽了，如果在北京机场的跑道上滑行，另外一条滑行道是需要停下来的，其他飞机不能同时使用。”上述人士说。

还要拥有3个、最低不少于2个活动端的旅客登机桥，价格大约是“一亿元一个”。A380不同寻常的体型，对客梯车、行李传送车、加油车、垃圾车甚至是配餐车都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A380要有3个、最低不少于2个活动端的旅客登机桥

适应它的成本是惊人的。为了容纳A380，纽约和新泽西港务局在机场基础设施升级上就花费了1.75亿美元，甚至更多。不是所有机场都负担得起这笔钱。

A380没有建立起一个成熟的生态，于是，系统发生了排异反应，将其淘汰出局。

一款堪称工业奇迹的飞机，落得如此结局，颇富悲情色彩。世界各地的航空爱好者们自发组织纪念活动，送别A380。

2020年11月14日，葡萄牙HiFly公司因无力支撑其运营，决定提前退租A380飞机。最后一次飞行，在驾驶员的操控下，HiFlyA380从葡萄牙贝雅起飞，在葡萄牙海岸附近用航线在空中画了一个爱心，然后飞往了图卢兹——最开始，它出生的地方。

HiFlyA380在葡萄牙海岸附近用航线在空中画了一个爱心

机场外的草坪上，数十名飞友向A380用力挥手，用镜头记录下这个绘有珊瑚图样的大家伙最后的模样。视频被上传至中文互联网，当镜头定格在A380缓缓驶入停机坪的那一刻，弹幕上飞过不同颜色的“泪目”。

一位资深飞友颇有感慨，对南风窗说：“A380是航空科技的奇迹，是人类在拉高天空承重极限上的成功探索。击败它的不是其他竞争对手，而是时代变化的速度。”

而他个人，不愿意用“失败”二字来形容这款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