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业五年后，我的乳房又一次开工了。

这次它表现得还不错，虽然一开始笨手笨脚，但心态上完全没有上次的手足无措。我是一个老队员了，只要提起五年前，时长两年的哺乳史，所有人都会张大嘴巴，好像遇到一个原始人一样诧异：什么？这么久？

苏青写过一篇文章，《拣奶妈》，文章开头简洁有力：去年冬天我又养了个孩子，照例没有奶，得雇奶妈。

于是你脑海中立刻有了一个女文人的大概轮廓，削瘦的身影，淡蓝旗袍下微凸起的双乳。贫乳看起来是一种思想的象征，如果乳房鼓得涨涨的，未免有失庄重，要是再渗点奶，那还像什么样子？

苏青看乡下奶妈的乳房，“奶袋子直挂到脐边，见了有些怕人。”

这便是我现在乳房的样貌，照例，我又有充足的大量的奶水，整个人离文明又更远几步。女作家蕾切尔.卡斯克提起自己的母乳史，社区保健员告诉她，根据婴儿生长曲线，她的宝宝长得不够好，她应该加奶粉，每次喂完母乳给她一瓶。

卡斯克压根不想屈服，她跑去找了医生，继续顽强地喂着母乳。

我没这种问题，乳房经过孕期九个月的发育后，看起来就像两座小型加工厂。女儿出生一星期后，我在卫生间镜子里看到了两只熟悉的耷拉的奶袋子。即使穿上哺乳文胸，胸看起来依然是两只奶袋子，不过是被提起来的那种。古典油画里，女人哺乳的胸通常是小而袖珍的，旁边小孩的头大大的，看起来没什么问题，充满和谐的美感。现实中才不是这样，我生完小孩后不到半小时，护士把刚出生的婴儿擦拭干净，立刻送到我怀里，开始第一次母乳。她小小的脑袋，在一个庞大的乳房面前，简直显得微不足道。

这对沉重的双乳，宣布自己要开工了。

一开始那几天，我女儿总是显得很暴躁，她会吸着吸着忽然哭起来，夜里每隔一小时甚至半小时就醒过来，这时人免不了陷入自我怀疑：硕大的乳房里，真的有奶吗？

婴儿执着地吸着，偶尔发出一两声吞咽声，同时感受到子宫强烈的收缩，一阵疼得死去活来，像兽一样，蜷缩在床上，还能闻到下身流血的血腥味。可是医生和护士都说，这样最好了，母乳促进子宫收缩，身体会恢复很快。

这不过是母乳喂养的其中一种疼痛，没几天，你还能收获到另外一种击穿灵魂的疼，乳头破裂。婴儿和你都在昼夜开工，它不停地吸，你不停地喂，每当它张大嘴巴凑近你，一口吸住的时候，你都能感受到一股钻心的疼痛。

秘诀是，请抛弃文明人的想法，把自己当野兽，你看动物打架，流着血也照样觅食睡觉。

疼痛和丑陋并不是母乳喂养里最艰难的部分，最难的是，凌晨三点，忽然听到一阵婴儿的啼哭。她饿了，她每隔两三个小时就会饿一次。你得从睡梦中快速醒过来，小心翼翼抱着新生儿，开始这天晚上的第n次喂奶。

打起精神，不要睡，要时刻注意她的鼻子有没有被堵到，她是不是吃着吃着又睡着了，她吃的时间越短，说明下次醒过来的时间越快。我女儿的规律是，如果喂10分钟，她能睡一个小时，但是坚持抓住她的小脚不停挠几下，吃上20分钟，她能睡三小时。

有时候，婴儿说不清哪里不舒服，三点半起来喂奶，中间经历一轮拉屎，尿尿，打嗝，喂到最后关头，发现天亮了。

有一本书里写，母乳喂养的时候，母亲需要躺下来，这是一种很好的休息方式。

我很惊讶，对我来说，躺下来喂奶，还不能睡觉，就像困极了，有人用火柴棒撑住了你的两个眼皮，这分明是严刑拷打的一部分。

一本叫《乳房》的书里说，有些品种的母海豹在哺乳数天后，会暂停数天甚至数周，到远处去补充它体内的脂肪，这时嗷嗷待哺的小海豹只能等它回来。

母海豹的哺乳生活听起来很符合文明人的需要，哺乳几天后，就像休假一样，出门度假一周，回来再精力充沛地喂奶。可惜小婴儿给我的假期，最多只有两小时，只够在走路五分钟的商场溜达一圈。而且时不时的，会感受到乳房一阵刺痛，乳腺提醒我，它开始分泌了，好像一种远古信号，让我很怀疑，是不是婴儿发的电报，在说它饿了。

母乳严格限定了我的活动范围，阿姨说你去买个吸奶器，把奶吸出来，出门更方便。我坚决摇了摇头，上次就是因为信赖现代科技，持续用了几天吸奶器，乳腺炎不约而至。

母乳还严格限定了我的饮食范围，你压根不知道哪一种食物会刺激到婴儿脆弱的肠胃。有一天我吃了一盒西梅，吃完后的24小时，婴儿拉了8次大便。这中间有联系吗？

不知道。但为了以防万一，我决定再也不吃西梅。

孕期还在喝的拿铁，现在坚决不喝了。胎儿无所谓，它在肚子里再活跃，也不影响大人的睡眠。但咖啡因一旦刺激到婴儿，打乱了她的生物钟，我完全没勇气考虑后果。

就这样吧。

如果你没生过小孩，你一定会问，这么麻烦，痛苦，折腾的母乳喂养，为什么一定要坚持？

答案是，我不知道。好像一切顺理成章，只要小婴儿的脸凑过来，我的乳房就自动开始了工作。

有一天，我坐在沙发上喂奶，她闭着眼睛吃得又快又好。离我两三米的地方，小陈和儿子正在吃饭。儿子总是那样，吃着吃着，一只玻璃水杯啪一下掉在地上，玻璃渣落了一地。

艾文想从椅子上下来，小陈依然在吃着饭，我十分着急，大叫小陈：你还不赶紧起来扫一扫？

小陈没有把筷子放下的意思，他说：我还没吃完呢。艾文已经从椅子上跳了下来，眼看就要踩上一脚玻璃渣，我心急如焚，大喊：你不准下来。

在成为哺乳动物前，我一定是那个冲在第一线，解决所有麻烦的人。

当时正在喂奶的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只要地球不爆炸，我就会继续坐在那里喂奶。 发于2020.10.4

作者｜毛利，作家，《Vista看天下》长期撰稿人，公众号“和毛利午餐”主理人，著有《结婚练习生》《全职爸爸》《我在三十岁的第一年》等作品，写出多篇10w+，感谢全网读者信任，欢迎加入^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