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评价米尔斯海默?
2022-04-07 11:33:13 来源: 托卡马克之冠

一个苦口婆心劝美国人别再念经了的倔老头,进攻性现实主义是他的代表成果,但他的观点可绝不止进攻性现实主义。

米尔斯海默,或者说以他为代表的美国政策研究学术界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和政策形成过程几乎完全隔绝。

这种隔绝不仅仅是学术界的建议和成果被排除在如今彻底被党棍和政务官系统所把持的美国政策形成过程,还是一种思想和精神世界的隔绝,简单来说就是, 美国的政治学者们和美国的政策制定者们不是两个群体,而是两个物种,二者之间的隔绝几乎是物理性的。

那么这种隔绝是怎么出现的呢?很简单,米尔斯海默这类人拒绝翼赞大政,拒绝进行“因为我是神之子,所以我战无不胜,因为我战无不胜,所以我是神之子”这种循环论证(代表作福山的《历史的终结与最后的人》),而是顽强的企图重申科学决策、国家利益、客观现实等等这些传统决策因素的重要性,所以他和像他一样的人显得不合时宜了,由此被隔绝在了决策形成过程之外。

如果你仔细读过米尔斯海默的作品,会发现他的理论是有一个一以贯之的思想主轴的,即少谈些主义,多谈些问题。

这人是个烂人,但“少谈些主义,多谈些问题”这句话本身是对的

他在中国最初为人所知,是他的那本作品《大国政治的悲剧》,从这本作品中,米尔斯海默的代表性国关理论——进攻性现实主义首次为人所知。

需要指出的是,个人认为这个翻译实际上是有问题的,这书的原名是《The Tragedy of Great Power Politics》,个人认为其正确的翻译应该是《强权政治的悲剧》。

因为这本书全书都在探讨大型政治实体之间的互动关系,它们相互间的博弈,冲突,矛盾等等,但这里所说的“大型政治实体”并不特指主权国家,而是泛指一切政治实体,比如欧盟,它不是一个主权国家,但没有人会否认它是一个政治实体,因此翻译成《大国政治的悲剧》容易让人产生此书在论述主权国家间关系的错觉,这是具有误导性的,也是违背了此书宗旨的,实际上,按照米尔斯海默的观点,主权国家之间的互动只是政治实体间互动的一种形式,而非全部。

实际上政治实体间的互动在大多数时候都不是以主权国家为单位的,主权国家之间的互动反而是少数情况,当年英帝国内部的每一个海外领严格来说都是一个主权实体,然而做决策的永远是伦敦白厅

这本书究竟讲了些什么呢?

大致是这么几部分:

国际关系本质上依然奉行丛林法则,国际社会本质上处于无政府状态。

暴力是人类社会的元逻辑,地面力量是暴力的最高表现形式,水体则是暴力投射的最大阻碍,因此,欲施暴,必用陆,欲控暴,必用海。

对于美国这么一个离岛国家来说,与中心地带(俄罗斯)维持良好的关系,以分裂边缘地带(欧洲,东亚)应该作为万世不移的基本国策。

少念经,多半事,少谈些主义,多谈些问题。

这就是这本书的内容,这些观点我们今日去看或许平平无奇,但要注意米尔斯海默提出这些观点的时代背景,《强权政治的悲剧》是在2001年出版的,这个时间节点极其关键,因为那是伊拉克战争之前,科索沃战争之后,阿富汗战争当年。

以下是这本书出版前后的时代背景:

这一年对美国来说是烈火烹油的一年,虽然这一年发生了911事件,但是和大家想象的不同,美国的权力和声望恰恰因911事件而如日中天,911发生后小布什公开宣布,要么站在我们一边,要么站在恐怖分子一边,没有中间地带,逼着整个世界人人表态个个过关,而天下莫敢不从。

911事件其实壮大而非降低了美国的声势,事件发生后全世界都在美国的胁迫下站队表态,美国内部形成了集体记忆,找一个敌人出来然后不顾一切弄死它成为了当时美国的社会共识,普世帝国缺的从来不是枪炮钱粮,而是共识,万人敢死,帝国莫当,帝国敢死,天下莫当

对阿富汗战争有印象的朋友应该记得,当时并不是说“美军发动了阿富汗战争”,而是“多国部队发动了阿富汗战争”,“多国部队”这个措辞,在当时的语境下,实际上就是“天子六师”的意思,美国就是世界秩序无可置疑的主导者。

也是在那个时候,美国人在越战后第一次开始露出“因为我是神之子,所以我战无不胜,因为我战无不胜,所以我是神之子”这种循环论证的苗头。

在这一年年底,中国加入了世贸组织,美国内部当时普遍认为此事标志着美国主导下的国际体系彻底消化了中国,接下来只需要等待中国慢慢“民主化”即可,中国在911事件发生后也第一时间声援了美国,中美关系空前良好。

在这一年,欧洲对于美国主导下的国际体系表现出主动参与,积极融入的态势,前面说到的“多国部队”里,欧洲可是出了不少力气的。

冷战后如日中天的美国,编排点拉链顿的笑话,已经是当时中国人能做的最大限度反抗了

2000年俄罗斯结束了第二次车臣战争,2001年车臣武装对俄罗斯进行大规模恐怖袭击,在2002年俄罗斯就发生了莫斯科剧院人质事件,再加上此前的科索沃战争和北约东扩,美国来来回回不厌其烦的抽俄罗斯的脸,也因为这一系列事件,俄罗斯内部像普京这类亲西方派就是在这一时期开始对西方的幻想逐步破灭的。

科索沃战争仅凭空袭就大获全胜的经验让美国军方越发迷信空中优势的重要性,所谓“零伤亡”的概念首次被提出,越战后一度消弭的空军制胜论再度沉渣泛起,空军的咄咄逼人甚至一度让美国海军的一等人地位险些不保,另外米尔斯海默本人还是空军出身。

天下无敌从来不代表可以包打天下

以上就是《强权政治的悲剧》一书出版时的时代背景。

现在我们来梳理一下。

在一个美国主导下的国际秩序如日中天,以至于美国可以逼迫全世界人人表态,个个过关的时代,在一个美国人开始循环论证“因为我念经,所以我会赢,因为我总是赢,所以我念的是真经”的时代,在一个美国和俄罗斯关系急剧冷却,和中欧关系空前良好的时代,在一个空军制胜论再度甚嚣尘上,甚至零伤亡概念开始被炒作起来的时代,一个空军出身的人开始强调地面力量的重要性,鼓吹与灰头土脸的俄罗斯搞好关系,防备低眉顺眼的中国和欧洲,并且公开反对美国人搞循环论证,号召美国人多关注现实,多关注国家利益,不要意识形态挂帅,搞经本位,甚至公开宣称世界依然是一个无政府社会,并不是全世界都围绕着美国转。

知道什么叫不合时宜了吗?知道什么叫头铁了吗?知道什么叫指出皇帝光着身子的小孩了吗?

虽千万人,吾往矣,说的就是这种人。

更可恨的是,他居然全部言中了。

孤勇者未必一定要头破血流,衣衫褴褛,总是喜欢说一些不合时宜但完全正确且极有必要的话,也是一种孤勇,比如在人人都念经的时候你不念,这也是一种头铁

在普世价值日渐崩塌的当下,提醒世人尊重现实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但是在那个宗教狂热的时代下明确指出神并不存在,这就叫弥天大勇。

后来美国人念经念的越发疯狂了,已经念到天不生新自由主义,万古如长夜的地步了,但他还是不改初心,继续对这种文革行为进行指责,于2002年再次推出了一篇论文,并在这篇论文的基础上进行了拓展,于2007年出版了《以色列游说集团与美国的外交政策》一书,对美国不顾及国家利益,单方面且毫无意义的亲以色列行为大加抨击。

这本书比《强权政治的悲剧》更泼辣,它说了这么几个内容:

在美国有着具体边界难以准确界定,但客观上确实存在的以色列游说团体,这些团体对美国的对外政策有着巨大的影响力,这种影响力之大,已经到了近乎于一票否决的程度。

这一群体中的相当一部分甚至并不是犹太人,而是出于某些形而上学的宗教理由而对以色列持无条件偏袒原则的其他群体,且这一群体与新保守主义者有相当程度的重合。

在这一群体的影响下,美国的对外政策,特别是中东政策表现出了极端的不理智,极端的怪异,极端的不现实,你在美国的中东政策中可以找到任何东西,唯独找不到国家利益。

找盟友的前提是要有共同利益,就算没有共同利益,至少也应该有共同敌人,如果连共同敌人也没有,那至少对方应该有个人样,而以色列三者全无。

以色列最大的问题绝非动手打人,而是没有人样,打人就打人,尽走下三路算怎么回事?连回收废旧水泥的作坊和种草莓的田地都不放过

以色列游说团体本质上与美国的农业游说团体,钢铁游说团体,纺织游说团体并无不同,他们假装自己的利益与美国的国家利益保持一致,并以此为借口大吃财政饭,简单来说,美国拨款养活了一群游说自己的人,在米尔斯海默和这本书的另一共同作者斯蒂芬·沃尔特看来,这么做极其愚蠢。

以色列游说团体在美国的学术机构中常年执行“控制辩论”策略,以此确保美国的学术界“只讨论他们希望讨论的话题,同时避免得出他们不希望得出的结论”。

此书一出,米尔斯海默和沃尔特几乎立即就陷入了舆论漩涡,而且不出所料,基本上就是种族歧视,反犹主义,阴谋论那老三篇,我们今天看这老三篇已经不以为然了,但要注意,那是在2002年,那是转经筒们声势浩大的时代,当时米尔斯海默和沃尔特面临的压力可想而知。

当时这本书的出版导致学术界中有相当一部分人立即与米尔斯海默拉开距离,划清界限,相关争辩和讨论的范围甚至超出了美国之外影响到了欧洲和中东,引发了一场关于以色列游说团体的大讨论,由于该书尺度极大,范围极广,基本上奠定了美国学术界关于该领域的学术研究范式,迄今为止依然没有任何人的任何学术成果超出该书的范畴。

一个经常被忽略的事实是,以色列的院外游说集团中很多人甚至不是犹太人,也不是犹太资本代理人,而是狂信徒,真信末日审判的那种

然而米尔斯海默还没完,他在2011年再次出版了一本书,《为什么领导人要扯谎:在国际政治中撒谎的真实原因》

他讲了这么几个内容:

一国的领导人往往不会对外国撒谎,因为要做出正确的对外决策,准确且及时的信息至关重要,而不同国家的领导人之间往往缺乏信任,尤其是在涉及重大国家利益的时候,毫无信任可言,因此撒谎毫无意义,因为撒谎的前提是信任,在没有信任的情况下,撒谎反而会破坏从外部获取准确真实信息的机会,因此反而不如互相保持坦率诚实更有效,哪怕保持坦率诚实会导致严重敌意也一样。

简单来说,出来混要讲信用,说杀人全家就要杀人全家。“进行了坦率的交流,充分交换了意见”总好过嘻嘻哈哈一团和气的开务虚会。

基辛格有三个优点,一说人话,二说人话,三还是他妈的说人话

一国领导人往往会对本国民众撒谎,因为做出对外决策时往往会面临内部政治阻力,一些符合国家利益的决策往往不符合本国的政治正确,为了在国家利益和政治正确中取得平衡,对内撒谎就成了降低政治阻力,推动决策形成的重要保障。

简单来说,既要当婊子的好处,又要立牌坊的体面,很多时候其实并非领导人的需要,而是公众的社会需要,为了满足这种需要,领导人必须左右横跳,因为没有任何社会会承认自己为了好处不择手段,唯利是图。个人可以承认,但作为一个整体的社会永远不会承认,所有社会都认为自己是伟光正的。

我们中国人对这一点应该深有体会

片面追求师出有名,以至于为了有名而不出应出之师,这是病,得治

他还特别举了小布什打伊拉克的例子——萨达姆没有对外撒谎,伊拉克确实没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但小布什对内撒谎了,他必须要对民众说自己是为了消除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才进攻萨达姆政权的,而闭口不谈欧元进入伊拉克对石油美元的重大威胁,而美国民众的生活,恰恰建立在石油美元而非道德之上。

最后他做出总结,任何国家,为了国家利益,当撒谎时便应撒谎,不要对此有心理负担,因为国家没了利益一天都活不下去,道德终究是不能当饭吃的。

需要指出的是,和对美国发动的其它战争不同, 米尔斯海默对伊拉克战争总体来看是持正面评价的,他对伊拉克战争的抨击相比较他对其它战争的抨击反而相对较少,因为伊拉克战争确实客观上维护了美国的核心国家利益(石油美元),米尔斯海默对伊拉克战争的抨击,主要集中在具体的军事策略等单纯技术层面和反对过度强调伊拉克战争的意识形态色彩,对于这场战,他还是持正面态度。像科索沃战争这种为他人做嫁衣的纯意识形态圣战他是持全盘否定态度的。

小布什纵有一万个不是,至少他打退了欧元对中东的入侵,他发展了中美两国的关系,他任内四次访华,每次要中国纳贡他都遵守承诺给甜头,任内从来没有给陈水扁任何好脸色(阿扁的麻烦制造者这个绰号就是他取的),拎得清轻重,捍卫了国家利益,在美国的角度上看,他算称职的领导人

米尔斯海默受到一贯迟缓笨重的中国学界关注,还是在他于2018年出版了《大幻想:自由主义之梦与国际现实》一书之后。

其实个人认为这本书的标题也是取的有问题的,这本书的正确标题应该是《为什么普世意识形态都是在扯犊子》。

这本书的内容说起来也很简单——我不是针对谁,我是说在座各位普世价值都是垃圾。

这书用了相当庞大的篇幅讲了这么一个道理:

每个人对于什么样的社会才是心目中的理想社会都有一个大致的想象,而这种对于理想社会的想象,米尔斯海默借用了亚里士多德的概念,称其为人类社会的“第一原理”,米尔斯海默认为,由于每个人对于理想社会的想象都是不一致的,这导致人类社会永远不可能就什么才是人类社会的“第一原理”达成共识,因此,真正的理想社会永远不会出现,因为你心目中的人间天国,在另一个人眼里就是人间地狱。

简单来说,彼之蜜糖,我之砒霜,在一个连披萨上到底该不该放菠萝都不能达成共识的世界上,谈“普世价值”本身就是在扯犊子,因为任何价值体系都有其适用范围和特定受众,一旦超出这个范围,理论破产人破防就只是时间问题。

米尔斯海默在书中进一步强调,由于普世意识形态注定会在超出其适用范围时破产,但这类意识形态自诩普世的特点又总是让其具有超出适用范围的趋势,因此,这种内在结构性矛盾注定了普世意识形态终究成不了气候,因为其鼎盛之日,往往就是待毙之时。

天国王朝这部电影常看常新,它几乎把对普世价值那一套该说的话都说尽了“在我掌权之前,神让我们胜利过几次?”“你们失败不是因为你们不够虔诚,而是因为你们没有备战”“战争的结果不仅取决于神的保佑,还取决于军械,粮食,饮水,兵力”

近一百多年来的人类近现代历史一再验证了这一点。

就比如苏联后期,苏联中后期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真的有点信了,结果被阿富汗的圣战士给搞的理论破产人破防,当时苏联人无法理解,我是来解放你们的,你们怎么可以抵抗呢?

圣战士表示,不好意思,你碍着老子做礼拜了,生死事小,清真事大,毒刺导弹,来,107火箭炮,来,古兰经,来。

几十年后,美国人把苏联人犯过的蠢又犯了一次,阿富汗圣战士能够同时把两大普世帝国给搞到理论破产人破防,只能说天生一物,必使其被一物克,而使其克一物。

统战价值的核心是要敢于拼命,对于小国弱国而言,只要敢玩命,军火是不会缺的,你总能找到各种意想不到的赞助商,美国的毒刺导弹和中国的107火箭炮,在阿富汗那是有口皆碑

这本书又进一步强调,民族主义,地区主义,国家主义,本位主义等非普世意识形态由于有着明确清晰的利益边界,且其内在逻辑承认自身的局限性和适用范围,不妄图在全人类范围内建立理想社会,因此反而能够长期且稳定的维持自身存在,其内在结构性矛盾远小于普世价值,以至于很多所谓的普世价值体系,本质也是用普世价值体系做包装的民族主义,地区主义,国家主义和本位主义。

比如特色什么什么的,比如一国建成什么什么的,比如新保守主义,比如欧式社民党,这一套大家都懂。

众所周知,双脚离地容易摔断脖子,调子起的太高容易理论破产人破防,一开始就承认自己只是个俗人,就好那一口吃香喝辣,反而延年益寿。

实际上苏联的理论破产人破防问题早在波匈十月事件和布拉格之春时就已经初露端倪,但真正对全苏联社会造成总体影响,要等到苏联阿富汗战争时期了

这本书出版时在国内引发了巨大轰动,特别是学界,一部分人是苦新自由主义久矣,但是自己水平有限又反驳不出个子丑寅卯来,看见突然有这么一本美国高水平学者有理有据,逻辑清晰的反驳新自由主义的书出版,一下子久旱逢甘霖,赤子见父母,可算是遇到亲人了。另一部分人是信新自由主义那一套信得真,心心念念要拿这一套来“启蒙”芸芸众生的狂信徒,结果一个为美国当过兵打过战,蜚声美国高等学府,声名显赫海内外的著名学者,突然跳出来把早已危机四伏的新自由主义骂的一文不值,于是国内这些信得真的人一下子理论破产人破防了。

这也可以侧面看出国内的人文社科水平究竟有几斤几两。

他的这些作品,实际上已经算是相当收敛锋芒的了,毕竟岁数大了,不容易动气,实际上他早年的作品远比当下泼辣,比如他1983年的作品《常规威慑》,这部作品简直可以说是政论版的《三体》,他从头到尾就在说一件事——威慑的置信度来自于触碰红线后立即无条件完整兑现,不被兑现的威慑等于没有威慑,兑现了的威慑,哪怕再小,也会让人慎重对待。

提尔皮茨的风险舰队理论实际上是现代威慑理论的先驱鼻祖,他反复强调威慑兑现的必要性,威慑的置信度源自于兑现,突破底线只有零次和无数次,然而德军高层不听他的话,奉行避战保船策略,居然异想天开试图把舰队作为谈判筹码,最后沦为斯卡帕湾的一抹彩虹,诚为天下笑

还是那句话,出来混要讲信用,说杀人全家就要杀人全家。瞻前顾后,首鼠两端,不仅让人看不起,还极其有害。

然而可叹的是,像他这样的有识之士,是被彻底隔绝在美国的决策形成过程之外的,即使他一次又一次预言正确,形同先知,但美国的决策形成过程还是不愿意听取他的任何意见,导致他虽然名声显赫,在学界几乎可以说是声震八方,但是美国的决策形成过程却更乐意去追捧福山一类的翼赞文学家。

话又说回来福山这人其实还行,他在自己的另一本作品《美国处于十字路口》中委婉承认了《历史的终结与最后的人》一书过于武断,他的最新观点相比较以前已经高度现实主义化了,历史终结论毕竟是90年代初期的作品,那种局面下,话说的太满是可以理解的

他的预言有多准确呢?

他曾经表示,中国迟早会成为美国主导下的世界体系的重要受益者,这种受益将让中国成长到足以挑战美国对世界秩序主导权的地步,特别是中国进入美国主导下的世界体系后,西方社会的现金流和技术成果将大量为中国所用,最终将让中国彻底成为美国主导下的世界体系分割不掉的一部分,美国根本无法像某些人吹嘘的那样消化中国,因为中国的体量实在是太大了,连中国自己都消化不掉自己。

他说这些话是在什么时候?2001年。

中国是在这一年的年底才加入世贸组织的。

章家敦大师的《中国即将崩溃》也是在2001年7月出版的,而且章带师和米尔斯海默同样出身于康奈尔大学,同样的院校,同一年出书,但做人的差距就是这么大,在章大师写就巨作《入世效应冲击,中国势必走向衰退》的时候,米尔斯海默在警告美国不要乐极生悲,中国入世必生变局,这就是人和人的差别

哦对了,他还说过,美国对俄罗斯和中东国家极其愚蠢且不理智的政策不仅无助于国家利益,而且会让广大发展中国家前所未有的警惕西方,破坏掉西方在冷战期间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信誉,最终导致这些国家去寻求“另一个选择”,他们会积极追捧第二个强权以保持和西方的平衡,哪怕这个第二强权实际上并不具备和西方对抗的实力或者意愿,也会被发展中国家推到前台。

他是在2004年这么说的,而当时伊拉克战争的大规模军事行动阶段刚结束不久。

他的预言如此精准,以至于他被美国的决策形成过程彻底排斥在外——没有人会喜欢逆耳忠言。

当下美国的决策形成过程中充斥着党棍和政务官,这些人只会做两件事,念经,勾兑。念经环境下,现实利益没有生存空间,勾兑方法下,科学决策没有生存空间,而米尔斯海默从80年代开始就几十年如一日在倡导科学决策,倡导现实利益,对于看不惯的事情,不问风向,不顾政确,该骂就骂,该喷就喷,而且还骂的有理有据,让人找不出破绽来。

在一个以勾兑治天下的时代,在一个不要说维护,就连认知国家利益都极为困难的时代里,强调科学决策,强调维护国家利益,鼓吹拓展国家利益,鼓吹理性思维,他注定曲高和寡。

跟这种虫豸谈国家利益纯属自找没趣,然而这个时代是属于虫豸的时代,只有虫豸才能上位,米尔斯海默的打法没有问题,可惜被版本针对了。

要注意,虽然他一直反对意识形态挂帅,但他并非完全否定和忽视意识形态的作用,实际上他一直在强调要合理的运用意识形态工具以谋取国家利益,简单来说,他对意识形态的态度是完全工具化的,他认为,人使用工具并不意味着人必须信仰工具,实际上他一直主张应该合理利用新自由主义意识形态在宣传渠道和逻辑构建层面的压倒性优势,去向其它国家,特别是那些潜在合作伙伴和竞争对手的精英阶层中去灌输,植入新自由主义思想,从而规范和控制其行为模式,以便使其行为更符合美国的国家利益。

但他一直强调这只是一种次优手段,一种辅助方法,而且必然激起当地的民族主义和地区主义反弹,掌控世界的关键,归根到底还是靠暴力,无法靠陆军的暴力施行或者海军的暴力控制去达成的目的,靠意识形态终究是做不到的。

所谓有武装的先知才是先知,没有武装的先知只是疯子。

没有轰轰烈烈的太平天国运动,洪秀全只是那个时代无数乡村巫婆神汉,算命半仙中的一位而已

米尔斯海默的这种思维方式,与他的人生经历息息相关,他在17岁时就参军入伍,加入陆军,当时美国正在打越战,越战的烂泥潭导致了美国人第一次理论破产人破防,甚至因理论破产人破防而催生出了“垮掉的一代”,亲眼目睹这一惨状的他便去西点军校深造,据说他去西点军校的初衷是试图在美军一线战斗人员中普及专业军事知识,提升军事素养,以免出现一群对战场实情缺乏了解,满怀理想情怀的“锅盖头”懵懵懂懂就被驱赶上战场,最后理论破产人破防,批量出产兰博这种反社会分子和垮掉的一代的情况。

实际上17岁就参军入伍的米尔斯海默就曾经是一个这种锅盖头,想必他恰恰是经历过理论破产人破防的阶段后才脱胎换骨,停止念经,走向现实的。

越战丛林地狱对美国社会的塑造是极其深刻的,它直接改变了整个美国社会的基础结构,二战后扬基佬那种乐观天真的社会特质从此成为过去时,陈丹青曾经说美国“人人长了一张没有受过欺负的脸”也从这个时候开始消逝,美国社会就此开始感受到现实的重量,这是第一次理论破产人破防

他1970年从西点军校毕业后加入了空军,干了五年,这五年是美国越战走向失败的五年,但却是美国外交走向成功的五年,他作为一个空军军官,最大的感受就是空军卵用没有,用他自己的话说,很多地方理论上已经被炸到不可能有任何生物存在了,但越共总是能从最匪夷所思的地方钻出来,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彻底抛弃了对空中优势的迷信,重新审视起了那些在下方的泥巴地里打滚,真刀真枪和越共玩命的锅盖头们。

越战导致了相当一批伤痕文学的出现,典型代表作就是《第一滴血1》和《全金属外壳》,前者是声泪俱下,控诉社会,后者则是黑色幽默,辛辣刺鼻。

这也是他在自己的著作中一再强调陆军,海军,地缘控制这些传统到有些老掉牙的事物的重要性的原因,相同的观念其实中国也有过,对越自卫反击战和两山轮战期间,我军前线将士在实际体会了战地生活后,不约而同得出结论——大炮不能上刺刀,解决战斗还得靠步兵。

对越自卫反击战最成功的决策就是快进快出,打完就跑,这让我军总体保持了相当良好的精神面貌和高昂的士气,没有像美国人一样陷在烂泥地里,随后的两山轮战也通过抽调全国各地部队轮番上阵的方法极大缓和了长期作战对部队心理的影响,还练了兵

但这段时期美国在外交上的大幅度成功又让他意识到,或许战场问题的关键并不在战场上,于是在以空军现役军官的身份报考了南加州大学的国关硕士学位,从此走上了国际关系学者的道路。

这种充满火药味的人生经历和三观塑造过程显然不可能留下任何的幻想和天真,他是在垮掉的一代中成长起来而且没有垮掉,还在设法解决问题的人,而军旅生活又总是能让人把注意力完全放在现实问题上,他的现实主义思维由此而生,所谓的进攻性只是因为主动权在美国手上而已,主动权在手当然应该进攻,美国处于守势之后,他又开始高呼美国应该关注自己的力量边界,该妥协就妥协,不要胡乱扩大战线了。

这种闻过火药味的人,对现实的嗅觉显然不是书斋勇士们所能比拟的。

一言以蔽之,米尔斯海默唯一的问题,就是生错了时代,但如果他不是出现在这个时代,他大概率是无法获得当下的地位的,在一个虫豸满地爬的世界里,说人话本身就成了最大的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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