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电影《满江红》再次引起岳飞历史定位的讨论。可以说，关于岳飞是不是民族英雄的争论历久弥新，每隔几年就会成为热点话题。

反对者说，女真后裔已是中华民族的一员，宋金之争是兄弟间的内战，过度宣扬岳飞是民族英雄，容易滋生狭隘民族主义或大汉族主义，不利于民族团结，云云。民族团结无小事，反对者尽管占少数，所持的观点不能说毫无道理。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在讨论岳飞是不是民族英雄之前，先来看看什么是民族英雄。字典上对民族英雄的定义是：“在反抗外来民族的侵略、压迫的斗争中做出了杰出贡献的人物”，这一定义说出了成为民族英雄的两个必要条件，一是反抗外来侵略，二是在反侵略中做出突出贡献。就贡献来说，岳王爷绝对够格，大家争论的焦点，无非是第一条，即金国来犯是不是“外来民族的”侵略，或者说，对民族英雄划分的关键争议，在于这个“外”字。

从南宋的角度说，金国是“外”，南宋抗金就是攘外，就今天来说，金国、南宋都是当时中国的偏安政权，无所谓“外”。这不免让人想起鲁迅先生的话“外就是内，本无可攘”。不过，鲁迅说这句话时正是全面抗战即将爆发的1935年，是用来讽刺当时的各种汉奸言论的。十四年抗战期间，被日本人豢养的两个汉奸群体，南有汪伪，北有伪满，发表了形形色色的汉奸理论，除了“外就是内，本无可攘”之外，还有“中日亲善、同文同种”，“日本只是来亡我们的国，欧美是来亡我们的天下”，“不如援外以安内”，“曲线救国”等等，一句话，根据这些汉奸的“曲线救国”理论，假如日本占领了中国，中日将形成一个更大的东亚强国，那些屈膝投降，推动“谈和亲善”的人就成了民族的“功臣”，而被消灭的主战派和反抗分子，就成了阻碍历史进程的“罪人”。当然，在这个过程中，有多少自己的同胞被屠杀、多少自己的女人被侮辱，自己的同胞如何被奴役、没自由、没尊严，他们是不愿提、也不敢提的。

所有以“宋金战争是内战”为依据，来否定岳飞是民族英雄的理论，只要套用到近代抗日战争上，其荒谬性立马就被识破。张自忠在抗战时曾经说过，我们的抗战是“为祖先争荣誉、为自己争尊严、为子孙争自由”，岳飞抗金代表着一个族群反抗外敌侵略、保家卫国的人类共同价值观，不应因中国疆域和中华民族内涵与外延的变迁而变化，其业绩可以随着历史变迁而消磨，但其精神超越时空和国界，从这个意义上说，岳飞这类人，是永远的民族英雄。

不过，事情远没有结束。今日世界上的多民族国家，都是经过长期的民族战争和民族融合而形成的，中国也不例外，而战争和融合的过程，难免夹杂着痛苦和荣辱。

时间倒推回战国时代，对于东方六国的民众来说，秦国是不是外敌？当秦国发动统一战争时，六国的反抗究竟是正义的还是阻碍历史进步的？记得当年老谋子的《英雄》放映时，借侠客无名所表达的，只看历史大叙事而忽略民众个体痛苦的历史观，就曾被强烈批判和质疑。白起坑杀40万降卒，引江水淹没郾城，造成生灵涂炭，这个统一的过程毫无疑问是痛苦、惨厉的，而信陵君窃符救赵、两度破秦，不但暂时保全了赵魏两国，还使虎狼之秦20年不敢东出，确实有点像岳飞抵抗金兵、保家卫国的味道。

那么，我们称信陵君是“民族英雄”如何？不少人会觉得，这个说法很荒诞。其一，战国七雄都是从大周朝分裂出来的，他们本来是一家。不过马上就会有人反驳说，依此标准则贞德也不是民族英雄，因为英法本来就是亲戚。汉人和女真，甚至中国人和日本人，几千年前不也是同源？ 其二，信陵君反抗强秦，也是反抗侵略和压迫不假，如果称他是民族英雄，那他是哪个民族的英雄？没错，战国人的后代不但结成了中华民族，还结成了主体汉族，把在汉族祖先内部的纷争中领导反抗的人物称作“民族英雄”，感觉很滑稽。那么，信陵君这类反抗者的反抗精神就没有历史价值了吗？古往今来，面对侵略和压迫，揭竿而起、奋起反抗，保卫自己族群的生存权、自由权、文化血脉和生活方式，是每个族群的天然权力，在这类反抗斗争中出现的杰出人物，都是英雄，民族英雄不过是他们之中的一个独特称谓而已。相反，像伍子胥那样为报私仇而引狼入室，屠杀自己母国民众的行为，无论有多么唐璜的理由，都令人唾弃。

肯定抵抗力量及其斗争行为，并不意味着否定秦皇汉武这类推动天下统一的英雄人物和他们的统一业绩，因为历史从来不是非黑即白的。秦国推动天下统一的战争，即便在当时也不乏支持者，古代知识分子所持的普遍观点是，战国时代是“大争之世”，不统别人必被别人统，统一是为了止战，只有统一才能共享太平，这是历史的大叙事。历史的巨轮碾压着被征服族群的血肉，征服者要做的是在统一战争中尽量节制暴力，减少杀戮、减轻痛苦，更为重要的是，统一之后能否给民众带来和平、平等、自由的新生活，是否能够增进天下苍生的福祉，是衡量统一战争正义性的一个重要标尺。“秦取天下多暴”，后人谴责秦国和嬴政，往往不是谴责统一战争有多惨烈，而是谴责统一之后秦国的横征暴敛、倒行逆施，对民众变本加厉的压迫和奴役，“天下苦秦久矣”，既然统一之后没有带来它所许诺的、人们所普遍期待的和平和富足，就难免发生自爆，引起新一轮的反抗。

战争是痛苦的，历史发展到当代，不要说侵略他国，就是一个民族内部为达成统一的目标而诉诸战争，也会造成极大的反弹，好在今人已经找到文化经济融合这条更为文明的、阻力最小的统一途径。

但是一个国家或民族的自卫权仍然被视为最高利益。人类历史是一部天下分分合合的历史，统一后的帝国，既有太平盛世，也有充满民族压迫和奴役的悲惨世界，被征服者居于被人宰割的地位，其命运是好是坏，全凭征服者的好恶决定。因此，受侵略方要想掌握自己的命运，只有奋起反抗，不被征服。这是自卫权的天然正义性所在。

对一个民族或族群来说，统一的正义性在于促进民族融合、保障和平和发展民生福祉，而发展自卫权的正义性在于保证自己的命运由自己决定。从这个意义上说，代表反抗精神的民族英雄和顺应历史大势、建立太平盛世的创业英雄们都该被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