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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结号》这个电影之前讲过,最近在文章中简单提了一下,不过有朋友认为《集结号》是有原型的,我们本篇文章重点谈谈这个问题。
《集结号》是在小说的基础上改编的,这部小说的名字叫《官司》,是一部仅有1万余字的短篇小说,不到半小时时间也就看完了。
据小说的作者说,他的创作灵感来源于老战士常孟兰的事迹。而常孟兰的事迹在1999年初被《燕赵都市报》记者采访登报后,央视“东方时空”节目跟进,也曾制作过一期《为了那声军号》的电视节目。2007年底《集结号》上映后,央视重新剪辑,这期内容又重新播出。
央视网节目中的常孟兰老人
所以这个关系链条是:老兵常孟兰的事迹——《燕赵都市报》的采访——央视东方时空节目——小说《官司》创作——小说改编为电影剧本——《集结号》电影的拍摄与上映。
在《集结号》上映前,老兵常孟兰已经于2005年去世了。电影和人物的自身经历之间相差了多远,我们已经无法从原型人物口中去知晓了。而当年最早采访过常孟兰的《燕赵都市报》记者在电影《集结号》大火之后的评价是:
以老人为原型的电影《集结号》毕竟不是历史的再现,它经过了道道加工程序,有肢解,有膨化。
稍微体会下这些文字的话,其实不难理解其中的含义。简单来说就是影片不等于历史,而且还是层层加工过的。
为什么说是有肢解与膨化呢?
图片来源见水印
在《集结号》改编的基础——小说《官司》中有这么一段话:
团长为此常常一个人自叹自责,团长说过,一个士兵要是背叛了他的军队和他的祖国,必然是要受到惩罚的。现在的情况恰恰相反,是军队欺骗了她的士兵,是他的祖国背叛了她的士兵,而她的士兵在用满腔的热情和热血为她们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仍然对事情的真相一无所知,实在是太残忍了。团长知道,是他把上百个活蹦乱跳的生命亲自送向敌人的刀枪底下的,在一连上百条生命面前,他永远是一个罪人。
这一段话其实是小说的核心,但笔者看后则不敢苟同的。因为无法从常孟兰的事迹去引申出这么性质严重的问题,而且电影拍出来后比小说强调的还要强烈。
在中国人民的革命战争中,牺牲的烈士何止千千万万,如果说是军队欺骗士兵,祖国背叛士兵,千千万万的烈士会答应吗?有些战役战斗,明知道会牺牲,但还是有无数人前赴后继,这不是欺骗来的,军人们有自己的觉悟,骗是骗不来胜利的。
在抗美援朝战争时担任335团团长的范天恩晚年时曾这么说过:
335团时任团长范天恩
和平谁不希望啊,都希望,哪里有愿意打仗的,这么残酷,老死人,咱们好好地生产不行吗?敌人不让我们安稳,那既然不让,我们就干了吧!干就得要牺牲,牺牲摊到自己身上,就不想牺牲了?那这个国家就完了。摊上谁是谁,那才行!
抗美援朝战争中,335团在第一次战役中死守飞虎山,一度用石头还击;第二次战役中,335团3连死守松骨峰,几乎全连牺牲;第四次战役汉江阻击战中,335团全团损伤大半。
在这些战斗中,无论是3连还是335团,都是作为一支小部队为了大部队展开阻击,大家都明白会面临着什么,但都义无反顾投入了战斗。这就是人民军队,都是为了完成任务去战斗、去牺牲,何来什么欺骗?
如果按照小说的那个思路,就这么骗来骗去,还能打赢仗吗?
而从小说到电影,又经过了多重改编,如果大家对比原小说与电影,其实变化很大,但这个核心却不变,甚至还被发扬了出去。
电影《我的战争》中编造的志愿军密集冲锋队形
需要说明的是《集结号》的编剧,同时还是《金陵十三钗》和《我的战争》的编剧,这两部战争电影具体如何,已经不用多评价了。
单单论《集结号》的战斗场面,很多人可能觉得过瘾,大呼这才是战争片。但熟悉解放军传统和作战基本原则的朋友都知道,这个电影中展现的一口一个弟兄们的军队其实根本就不是当年的解放军,其实际上是用美式的《拯救大兵瑞恩》和韩式的《太极旗飘扬》的方式去拍摄解放军了。
影片在军事上的诸多瑕疵不是我们本篇文章的重点,已经有无数前辈写过相关文章了。我们这边篇章的重点是影片的原型问题,即从常孟兰老人的事迹能不能得出小说《官司》和电影《集结号》中上级欺骗下级去牺牲的事实。
为确保叙述的完整,常孟兰老人的事迹我们用权威的央视网的相关报道截图来展示。
央视网相关报道,连长下命令更详细的细节我们下文会提到
天黑后常孟兰决定突围,这里常孟兰重点提到的是失联的问题,其中特意提到“找着一个,我也不是这样”
这里提到的是1949年到北京找部队
这里的重点细节是常孟兰到宋选才团长墓汇报任务完成情况
关于这一仗,各路媒体的报道是基于老人的回忆做出来的,但是报道内容与战史是对不上的,我们首先要梳理清当年的那一仗到底是什么情况,才能更好地去了解和评判,当然这必须要综合历史材料和回忆来进行。
谈及一场战役战斗,最重要的要素是时间、地点、参战部队番号。
在央视报道中常孟兰老人所在的部队是晋察冀军区第4纵队10旅30团,4纵10旅30团的番号是确实无误的,但参战的时间地点及一些细节的矛盾却极大。
在央视纪录片节目中,这场战斗发生的时间是1949年初,在成都商报的报道中这场战斗发生的时间是1948年11月19日(由于老人年纪较大,在不同的采访渠道,对一些事情的叙述有部分出入),后一个时间节点也常出现在文字性报道中。
在1948年底到1949年初这个时间段正是华北野战军参与平津战役期间。
64军军史中4纵10旅此时的位置
查阅相关部队战史,1948年11月19日,10旅30团在河北行唐、曲阳地区休整,并未发生战斗,当时平绥路北与优势敌军作战的是12旅。此前4纵全部在此线作战,后因傅作义计划偷袭西柏坡,故而4纵直属队和10旅、11旅全部南下,但傅军发现我主力南下后即收缩北上,故而未发生战斗。
直到11月26日,4纵主力奉命北上,至12月6日后在宣化、新保安一线与傅军35军等部交手,12月22日,新保安之敌全部被歼。
64军军史中提到该部在1月时的位置及行动
而1949年1月时,第4纵队在昌平、清河地区进行攻城演习,待命行动。同时,第4纵队番号改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64军,10旅30团改为第190师步兵570团。1月31日北平和平解放,整个月第4纵队基本无战斗。
在谈及常孟兰老人参加的那场战斗时,很显然我军当时是较为被动的,而在平津战役新保安之战中,第4纵队并没有很被动,先期打阻击战的是4纵12旅部队,而非常孟兰所在的10旅。当10旅到位后,是合围并攻击35军的姿态,全程主动,从战斗情况来说,不太符合我军阻击敌军,部队转移的这个基本情况。
另外最关键的一个例证也基本能证实这些新闻报道中提及的1948年底和1949年初的战斗发生时间是错误的。
常孟兰老人一直认为他的团长是宋选才,在相关报道中提到“他的战友大部分牺牲在了朝鲜战场上,其中包括他当年的团长和连长”。
64军军史中宋选才团长牺牲的时间地点
其实这是错误的,因为宋选才团长不是牺牲在了朝鲜战场,而是牺牲在1948年6月13日的进攻丰润县城战斗中。
常孟兰当时是30团主力连8连的骨干排长,自己的团长牺牲了不可能不清楚,而且他对宋选才团长是非常熟悉的。
1947年11月清风店战役时,国民党空军参战,并被击落了1架、击伤了1架。
常孟兰老人在回忆时提到,自己用机枪打国军的飞机,并从机枪班长被提升为排长(注:当时使用轻兵器射击飞机并非常孟兰一人,因此这个战果是集体战果)。常孟兰特意说道,当时宋选才团长好像是站在桌子上讲话的。可见,他对宋选才团长是比较熟悉的。
而在一个月之后的攻克石家庄战役中,常孟兰所在的8连主攻云盘山立功,还被《晋察冀日报》记者杨朔拍了照片。显然,这些立功的战士们也是会跟团长打照面的。
可是宋选才团长在1948年6月的战斗中已经牺牲了,而现在关于常孟兰老人最后一场战斗的时间却是在1948年底或1949年初。
要知道常孟兰老人与部队失联后,仍然认为自己的团长是宋选才。一个团主力连的排长,在近半年的时间中不知道自己的团长已经牺牲了,这显然是不正常的。
如果说在激烈的战斗中一时不知道还情有可原,但在近半年时间中,30团又先后组织参加了多场战斗,常孟兰老人身为排长如果不知道团长牺牲的消息,这是不可能的。
因此,通过以上分析,得出的结论是:
在宋选才团长墓前的常孟兰
常孟兰老人回忆最后一战的时间有误,这一仗的时间应该在宋选才团长牺牲之前,即发生在1948年6月前。而且通过战斗内容得知,当时我军较为被动,并没有掌握战场主动权。
其实老兵们的年纪往往很大了,在回忆一些事情的时候难免会出现关于时间、地点上的错误,这个很正常。
要让我们回忆起10年、20年前的一些事情,我们也不会十分精确地说出某件事情具体发生在哪一年。而老兵们回忆的可是40年,甚至50年前的事情。
如常孟兰老人在回忆自己参军时间点时也有记错的情况。
老人的说法是1944年参军(注:在央视网的说法是1945年),是在石门附近走亲戚时(亲戚是国军),恰逢部队行动,战斗结束后,战士们问:愿意干八路(注:解放战争时期,解放军长期自称八路)吗?这才参军。
不过1944年时石门附近没有国军,都是日伪军,而且常孟兰老人对于四纵早期的领导并不知晓,反倒是反复提到曾思玉将军,而曾思玉是1946年6月就任四纵司令员的。
解放军彩照
因此就连1999年最初采访常孟兰老人的《燕赵都市报》记者也认为,常孟兰老人应该是在1946年6月解放战争时期参军的,因为在抗战后期,河北已经没有国军了。
综合相关战史材料来看,常孟兰老人参加的那场战斗应该发生在1948年1月初,而不是1949年1月初,老人可能记错了1年。作此判断的另外一个例证是,老人回忆当面之敌为暂编第3军,实际上在1949年前后暂3军已改番号为104军,而在1948年初,该敌仍为暂3军番号。
在这个时间点,四纵队刚刚参加了清风店和解放石家庄两场大战,常孟兰在清风店战役立功,从机枪班长调任8连2排排长;此后8连在解放石家庄云盘山一战中立功,常孟兰与战友戴着红花还被拍照。
因此常孟兰老人多年后对这些都记忆深刻,另外对于自己的连长、团长叫什么也都清楚。但在时间和地点上,则记得不是那么清楚。
64军军史中西桑园阻击战
(注:老人回忆战斗是在延庆桑园镇,但延庆并无桑园镇,只有东西桑园村,倒是怀来有桑园镇,1947年10月12日,四纵11旅32团在延庆西桑园村打过阻击战,纵队首长在电话中鼓励“守住西桑园全团立功”。但此战中10旅30团并没有打阻击,而且如果常孟兰老人此时仍在30团的话,不会不知道团长宋选才已经在4个月前牺牲的消息,因此判断老人在记错时间的同时也记错了战斗的地点)
在1948年1月,刚刚取得两场大胜的四纵队任务是牵制北平、天津、保定的傅作义集团,展开平汉路破击战,配合东北野战军的冬季攻势。
熟悉解放战争的朋友都知道,在解放战争的几大战场中,华北战场的歼灭战相对较少,一方面是傅作义集团的实力较为强大,另一方面也与华北解放军实力相对较弱有关。
因此在华北解放战争中,虽然双方打得你来我往,但谁也不能吃掉对方,而总的来说还是敌强我弱,否则平津战役也不用等到东北野战军入关了。
在四纵开始对平汉路破击战后,傅作义迅即调动暂编第3军、16军、94军等部寻机与我军主力决战。
傅作义的绥军在国军中的战斗力较强
暂编第3军虽然挂着个暂编的名头,像是一支杂牌军,但其实该部是傅作义在抗战时期带出来的嫡系部队,战斗力很强;16军是胡宗南嫡系部队,抗战胜利后派往华北抢地盘的;94军是1945年确立的6个三十四年甲种军之一(其他5个是第5军、第13军、第18军、第73军、第74军,全部是中央军嫡系),且该军在驻扎天津期间接收了大量美国海军陆战队的遗留武器,美械化程度很高。
由于华北战场较大的歼灭战很少,包括四纵在内的华北解放军武器水平是比较差的,兵员也不充实。解放石家庄后,每个团才从1800人充实到2000人,步兵连轻机枪从3挺提升到6挺,步兵营重机枪从2到3挺提升到6挺,团直属也有了6门迫击炮可用。
但这个装备标准与中央军和傅军的嫡系比起来还是要差很多的,尤其在子弹供应上相差很大。
常孟兰老人即回忆:当时每支步枪配子弹30发,机关枪300发,由此可见一斑。
解放军彩照
1947年1月3日,中央军16军以2个师进攻四纵11旅31团、33团,因敌众我寡,31团以3营9连阻击,完成任务后该连奉命撤离;33团2连没有接到撤离命令,被敌包围,连长葛根元指挥部队利用夜暗成功突围。
从这两场阻击战来看,当时以小部队打阻击掩护主力撤离是非常常见的战术,但是解放军的通讯水平很差,再加之敌情复杂,有时候命令能传达到位,有时候则无法传达到位,在后一种情况下掩护部队要有临机决断的意识。
在当时,阻击命令通常是下到天黑前,由于国军夜战能力弱于我军,我主力部队可转移,而阻击的小部队亦可趁机突围。
在大的战役中,部队的运动与战斗是连续进行的,1月3日的战斗只是前哨战。随后傅作义集结了35个团的兵力齐头并进与我决战,四纵队的任务是钳制敌军,主力向南转移,并相机歼敌一部。
1月4日,敌向我10旅阵地发起攻击,被打退后该敌后撤,四纵趁机出击,但敌人撤得很快导致扑空。随后四纵决定集中10旅、11旅的6个团围攻李家庄之敌。
原估计该敌为1个团,但实则有1个师,在敌援军即将开到后,四纵主力被迫撤出战斗。
鉴于傅作义将主力开出野战,野司决定以六纵向保定攻击,吸引傅军主力回援,然后集中三纵、四纵等部队围点打援,歼灭援军一部。
解放军彩照,日盔美械的特点浓厚
至1月9日晚,四纵主力在满城以东、以南地区宿营,因连日激战部队疲劳,所以各部驻地较为分散。
傅作义部极可能是侦知四纵的动向,遂以暂3军、16军、94军抽组生力部队(傅军兵力大,有的部队未参加此前的战斗),并配属了骑兵12旅连夜突袭。
我们知道,傅作义的基干部队是比较擅长长途奔袭的,而且这次还配属了骑兵部队。常孟兰老人所参加的最后一战,应该就是这一场战斗。
傅作义部骑兵推进速度极快,最先发现敌军的是10旅28团的侦察班,发现敌军后,因来不及集合部队,附近的28团教导队仓促间投入战斗阻击敌军。
至10日天亮,傅军在10余架飞机掩护下向东村、北庄、东马、夏家庄、孙家塘地区的10旅、11旅阵地猛攻。
因仓促交战,四纵各部以旅团营为单位各自与敌交战。好在四纵各部都是经历过抗战严酷考验的,部队主动作战的意识强,均能展开阻击敌军并掩护大部队撤退集结,但一些掩护部队也不可避免地陷入险境。
10旅29团2营在满城以南阻击敌军,激战1天后4连和6连被分割包围。天黑后4连指导员刘海林率部突围成功;6连则被包围在夏家庄村内。
解放军彩照
6连连续打退了敌8次进攻,天黑后重伤员知道自己无法突围,遂主动留下掩护轻伤员突围,最终6连100多人只有指导员王鸿禧带着5名战士突围出来。
64军军史没有提到10旅30团8连2排的那次掩护作战,但我们从8连时任连长何有海的回忆结合常孟兰的回忆可以复盘下。
当傅军的骑兵和快速部队突袭来后,30团各部也是非常分散的,在作战中各部的伤亡和弹药消耗也很大。相持交战后,30团接到转移命令,但在交火线上,是要有梯次转移部署的。
8连是团里的主力连,作为后卫部队掩护主力,而该连则以2排5班到前沿阻击,而带领2排5班的便是时任排长的常孟兰。
何有海的回忆中提到,当时常孟兰是下属3个排长中最勇敢的,而当时他手中也没多少兵了,于是分了七八个人并集中剩余弹药到阻击部队。
常孟兰在接受《燕赵都市报》记者采访时提供的当时接受命令的细节更多:
连长何有海是站在坡儿上跟我交代的任务。“常孟兰”,我说“有”。命令你带领5班执行阻击任务,掩护全营撤离,务必把敌人拖到天黑。如果全班牺牲了,他会立时带人来顶替。
请注意,这个命令很明确:
第一:掩护撤离;第二:拖到天黑;第三:牺牲后会有人来顶替。
就一个班的前沿掩护部队,能坚持到天黑吗?其实当时下令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团主力先走,连主力次之,5班最后的部署是没有问题的。若敌军较晚发动攻击,5班甚至可以全身而退;若敌军较早发动攻击,则连主力亦可接应(实际上战斗发生时恰好是连主力也在撤离中的阶段),就是8连长何有海说的,你们牺牲了,他带人顶替,因为8连本身也是掩护团主力的那支部队,任务总要完成。
也就是说这次掩护战斗的时间节点是到天黑即可,以上我们提到的那几场连级的阻击战也是如此,有命令通知撤离的话即随即撤离;没有接到命令则等到天黑突围,除非被围得较死,否则小部队是容易脱身的。
而所谓的听到号声撤退的说法是这样的:
连长下完命令后,常孟兰又问道,顶到什么时候可以撤?其实连长说得很清楚了,把敌人拖到天黑就行。
解放军彩照
当过兵的都知道打阻击战的风险,而这样的仗还有种情况下可以撤退:即接到命令后就能撤,这时就不用非得拖到天黑了,因此常孟兰才这么问,连长何有海回答,听到一声长号,你们就撤。
因此,这个命令体系是两套:
第一,听到号声可撤退;第二,没有听到号声就坚持到天黑,这都是完成了任务。也就是说,这个号本来就不是非得要吹响的,命令就是拖到天黑,除非吹号可以提前。
那么这个号到底吹没吹?最好是找到当时的连长。
在电视节目中,所谓的老战士找团长其实是没多大意义的,因为团长不可能将命令下到一个班,即便是越级指挥的话,最多也是将命令下到8连长何有海一级,一个团有上百个班长,班长们认识团长是没多大问题的,但团长都认识每个班长却是可能性不大的。
因此,问题的关键是找到连长,才能更好地了解当时的情况。
在1999年节目播出时,当时以为连长跟团长一样都牺牲了,其实何有海连长并没有牺牲。他在当年那场战斗结束后又参加了平津战役、太原战役、挺进西北的战役,后又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
战争结束后,何有海调任解放军东北公安军内卫部队,后转到地方任职,退休后定居在辽宁鞍山,并改名为和有海,寓意希望和平。
何有海连长与到访的记者
在当时要找人不比今天这么方便,因此何有海和常孟兰一直未能联系上。一直到2005年常孟兰老人去世时,都不知道何有海连长还活着的消息。到后来《集结号》电影热播再加上央视重放1999年的节目后,热度很高,媒体记者才找到了已经80多岁的何有海,从而为我们揭开了当年的号声之谜。
据何有海连长说,这一方向的敌军虽然比我们多,但一时搞不清楚情况,不知道我们这边有多少人,因此大部队转移时处于对峙状态。
一直到大部队走了一段距离,才听到前沿阵地响起了枪炮声。从这个还能听到枪炮声来判断,其实大部队并没有转移多远。
何有海连长说:我想让司号员吹号,但没有命令我不能那么做,号声一响大部队就暴露了,常孟兰他们的努力就白费了。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没有人希望自己的部下死伤,但既然是军队,在战斗中就必然要有死伤。
8连掩护全团,以2排5班掩护全连就是命令,在无法确保大部队安全的情况下,连长何有海只能按照先前的命令安排,即5班坚持到天黑,而不能提前吹号。如果敌人死追,那么8连也要拼命顶住敌人,这就是战争。
吹号的条件只有一个:那就是部队已经转移完毕,不必让常孟兰他们再坚持到天黑,但当时没有这个条件,就只能按照原先的部署来。
这不是文人随便下下笔,拍拍电影所谓的上级和国家对士兵的欺骗,而是战争和军队的性质本就是如此。
抗美援朝战争汉江阻击战时。范天恩团长的335团几乎无兵可用时,军长梁兴初调114师341团第3营前往增援。因任务艰巨,3营营长刘德胜被梁兴初叫到军部当面部署,然后就有了下面这一段对话:
截图出自《三十八军在朝鲜》
任务交代得很清楚,告诉你要守卫哪个阵地,守多长时间,而且明确说道要有牺牲的准备。所谓没有命令不能后退一步指的是在任务完成前,不能擅自后退;但同时如果有命令的话,阻击时间也可能延长或缩短,但中途命令没有变动的话,那就是死守3天,除非全部牺牲。
这是抗美援朝战争一个阻击战的真实案例,而上文中29团6连、33团9连的突围之战无不是如此,这两个连也没有明确的撤退命令,但完成任务后都突围了出来。
从最后的战斗结果来看,常孟兰所率的2排5班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坚持到了天黑,后来自己也决定突围。
但是我们前面说过,对面的国军装备较好,其打了一轮照明弹后,用60炮、掷弹筒向5班阵地轰击,据常孟兰回忆,作为阵地的石头小院被击中后,战士赵小山、侯有林当场牺牲,而自己则端着机枪突围。
其他战士如何?常孟兰没有亲眼看到,但根据当时的情况看,极可能牺牲了,也可能被打散了。
常孟兰突围后躲在棒子地里,待敌军撤走后,他出来喊其他人,但无人应答。因为没有证明自己身份的标志,常孟兰后来一路乞讨回赞皇县,就此与部队失去了联系。
关于这一段,我们不好去评判当时的具体情况是如何。
按照常理来说,当时的华北大都是老根据地,而四纵也是长期战斗在这里的部队,本不应该联系不到。但历史往往比我们想象得更复杂,我们能够确认的是,战斗结束后,部队确实回来寻找过常孟兰他们,但显然没有找到,而常孟兰联系所在部队也没有找到。
从现有情况来看,常孟兰主动寻找所在部队是在1949年之后,如果对应媒体所述的战斗在1948年底和1949年初进行的话,衔接是很紧的。但我们前面也分析了,这场战斗不大可能在这个时间段,应当是在1948年初。
到1949年开始后,四纵改编为64军,10旅30团改为190师570团,而且64军西进攻下太原后,又列入西北野战军编制序列。如此剧烈的番号和归属变动,而且还离开了华北地区,已经不是常孟兰能轻易找得到了。抗美援朝战争开始后,该部又开至朝鲜参战,老兵们大量牺牲,部队中还记得常孟兰的恐怕没多少了。
当年的战斗结束后,由于部队也没找到他,一般来说这种情况会被判定为是失踪。在当年那个作战频繁的年代,很多时候连阵亡通知书都不能顺利送达,常孟兰自然也不知道部队在自己突围后的发生的事情了。
既不能联系部队,也不能证明自己的身份,而自己回家后又被一些人指责为是逃兵,也不能享受军人待遇,任何人心里都是难以接受的。这也是常孟兰老人决心要找到部队,证明自己和那支阻击小分队价值的内心动力。
那声没有吹响的军号其实只是这位老军人证明自己回去复命的一个象征而已,事实上天黑后常孟兰他们也的确突围了,但突围后与部队的失联才是关键。
如果突围后常孟兰顺利归队,之后的事情就都不会发生了,常孟兰老人自己也说,但凡找到一个(战友),他也不会这样。正因为失联,才导致了后来的事情发生。在人生的重大转折发生后,我们都会无数次假设当初如果某个要素发生变化,是不是后来就不会如何如何了?
也正因为如此,常孟兰也会想,如果当时连长吹号了,自己和5班撤出来了,是不是今后也会不一样?老人自己也说过,连长的命令是拖到天黑,可任务到底算没算完成不是自己说了算。他有个很重要的认识是,自己未能回去复命,那么这场战斗可能就是败仗,是要背黑锅的,这既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牺牲或失散的那几名战友。
所谓的讨说法,其实既是为了自身价值,同时也是为了这场战斗的荣誉。
而当常孟兰老人在各方的帮助下最终与部队联系上后(当时未能联系到何有海连长),其实没有说过什么怨恨的话。
他见到当年的30团传承到今天的部队团长时所说的第一句话是汇报当时的作战情况。
而在华北烈士陵园,他看到当年30团团长宋选才的墓碑时,是这么说的:
团长,咱的任务,咱完成了,我们打得苦啊,没有子弹了,打得。每年我来给你扫一次墓。天气不好,我不能说了,不说了。我要回去了,团长,再见。
老连长何有海与常孟兰的两个儿子见面时的场景
在2008年找到时任8连连长的何有海时,尽管老人已经80多岁了,但对当年那场战斗依然记忆深刻,他最后是这么说的:
常孟兰是个好兵,勇敢,虽然当时没吹号,但他们掩护大部队撤退的任务完成了。
一个是当年打前沿阻击战的二排长,一个是率全连担负后卫的八连长,但他们得悉全貌时,所关心的最重要事情不是吹没吹号,而是任务有没有完成。
《河北青年报》报道何有海连长与常孟兰老人儿子对话的场景,任务是否完成是老人更关心的
而我们再看看从这个真实的战例延伸出的小说《官司》中的那段话:
现在的情况恰恰相反,是军队欺骗了她的士兵,是他的祖国背叛了她的士兵,而她的士兵在用满腔的热情和热血为她们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仍然对事情的真相一无所知,实在是太残忍了。团长知道,是他把上百个活蹦乱跳的生命亲自送向敌人的刀枪底下的,在一连上百条生命面前,他永远是一个罪人。
而我们再看看《集结号》的最终改编和呈现是如何?已经不用再多说什么了。
小说和电影将一个连与一个班放大为了一个团和一个连,其实这已经超过实际了。
解放军彩照
在解放军通讯手段落后的当时,小部队之间的联系使用军号、小喇叭之类联络,但连以上部队在战火连天的战场上已经不能再用军号去通知了,因此我军军号中从未有所谓的集结号。
而在阻击战中,即便班排之间的小战斗也会明确阻击时间,在常孟兰的那场阻击战中,连长也说了是拖到天黑。所谓的听到军号撤退我们也讲清楚了,是在确保大部队提前撤离的情况下,以军号通知常孟兰他们撤,但反过来说大部队尚未撤离,就不能吹号,以原命令为基准。
在这种情况下,并不是上级欺骗下级去牺牲,打阻击战本来就意味着牺牲,常孟兰在与部队联系上后只是想确认有没有吹号(战斗开始后,即便有军号也会被炮火声淹没,以军号通知撤离往往发生在无交火阶段),同时更关注的是任务的完成性。
而《官司》和《集结号》所述说的并不是这些,而是在三分真七分假基础上的深度加工,也正因如此,最初采访常孟兰老人的记者后来专门写道:以老人为原型的电影《集结号》毕竟不是历史的再现,它经过了道道加工程序,有肢解,有膨化。
在电影《集结号》播出后,种种不符合军队作战和我军传统的还不止这一点,因此引起了一些老军人的强烈不满。
是战争,就会有牺牲,甚至比电影中展现得更惨烈,但牺牲是怎样的牺牲,却并不是《集结号》所展现的那样。我们的军队不是靠着欺骗士兵去打仗的,是靠着上下一心的顽强意志去打仗的。
前面我们讲到了38军335团团长范天恩晚年时说过的一段话,而在文章最后,我们用63军563团团长马兆民在回忆当年铁原阻击战时一段经历来做结尾,瞧瞧真正的人民军队是怎么去牺牲的。
当时63军死守铁原,于全军来说是一支掩护部队,必然要付出重大牺牲,但63军顶上去了;563团于63军来说,也是一支掩护部队,也必然要付出重大牺牲,而563团也顶上去了;在563团的前方是1连2排和8连守卫的2个小高地,于563团来说这两支小部队也是掩护部队,但也顶上去了。
在美军的猛烈进攻下,563团死守阵地3天,部队伤亡重大。团长马兆民给师部打电话:
我们现在没人了,伤亡太大了,我准备组织机关干部,组成一个排,我当排长,我上前线去。188师长和政委听到后,急忙阻止。
多年后,563团团长马兆民回忆了自己在师长、政委劝说下冷静后的回复:你放心,我对这个团有感情,像这种情况,我不会离开。说完这句话,94岁的马兆民团长哽咽了。
而美军在正面猛攻未能奏效后,迂回到了侧翼一处更高的山头,其发现我军兵力不足后,开始以集团冲锋围攻1连2排和8连的阵地。
但此时马兆民团长手中已经没有足够兵力去同时援救两处部队了,这时候必须面临先救谁,后救谁的决策。
马兆民是1连出来的,此时2排阵地上仅剩10余人,而8连还有几十人,因此被迫采用了牺牲少数,救援大多数的方式。
抗美援朝战争中的马兆民团长
接到命令后,2排其实明白自己要面临什么境地了,但仍与团里的救援部队配合掩护,掩护8连撤退。8连撤退后,团里组织突击队再去救援2排,但没有成功。
2排战斗到仅剩8人后,全部跳下身后朝向我军主阵地的悬崖,其中3名战士被树枝挂住,带着伤爬了回来,这就是63军军史上著名的“八勇士”。
在战争中,牺牲是难免的,但不是骗来的。通过常孟兰老人的事迹,我们看到的是一位老兵对于完成任务的执着,但在以之为原型的小说和电影中,却成了上级欺骗下级,尤其在电影中处处暗含的还不止于此。
后来有人说希望《集结号》的导演赶紧拍长津湖,笔者是极度反对和担忧的。如果真的不明白这支军队的军魂,即便战争场面再激烈,也只不过是金玉其外而已,这样的电影宁可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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