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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是个少年的时候,让我父亲不要抽烟,抽烟危害健康。父亲吐了个烟圈说人要活都有意思,活那么久干什么。这句话大约是我亲耳听到的人类关于生死的牛逼话之一。当然,吸烟不仅危害自己健康,也危害家人健康,这个训诫让我父亲最终在家里不再吸烟。等他重新又能抽上几口烟,但那已经是他生命的最后阶段,我和妈妈都想让他最后能快活似神仙一点,我也不知道我们这么做是对是错。
我爷爷、奶奶去世(高龄)时,他才十几岁。他是最小的幼子,几个姐姐都在农村,所以此后独自一人生活在城里的老房子里,所以只能靠学校补助从技校毕业,然后进入工厂成为一名工人。从那时起就开始抽烟了吧。。。等二十多岁和我妈妈谈恋爱的时候,被她激烈指责,可他还是偷偷地抽,约会时看见妈妈走过来瞬间把燃着的香烟拢在袖子里,还把袖子烧了个洞,这成了我家里著名的一个笑话梗。
他年轻的时候有着乌黑浓密乃至有点蜷曲的头发,我儿时趴在他的肩头能够就闻到那股烟草与油汗混合的味道,然后看着他吐出的烟圈,一个大圈圈兜着一个小圈圈。所以我的烟龄得从我完整抽掉一根烟的时间还要向前推移。我正式抽的第一根烟则是在船上,我考上了大学,父母和我一起前往就读地,也算难得的旅游,也算送送我。在甲板上,我父亲掏出了一支烟递给我,我愣住了,他说你长大成人了。然后他自己点着一支烟,一缕像叹息又像是短句子的烟雾在漆黑的江面随风散去。。。那一刻我觉得他在用一块烙铁在我的胸口烙上了什么,就是属于我们家特有的印记一样的东西。我的理性未必乐意,但我的情感坦然接受。
他曾是一个好的青年工人,也曾是一个好的企业中层干部。国企改制,他不得不内退离开了他一直视为他的生活一部分的单位。这当中有一个原因是因为我大学毕业了,因为他没有在企业分配到福利住房,他意识到那么小的拆迁安置房可能住不下未来可能新增的家庭人口,于是前往浙江为老板打工。老板对他很好,因为他负责的产品质量管理卓有成效,甚至让他当上了他过去想也没敢想的厂长职位。他总是说自己在浙江干得风生水起,老板总是请他吃饭。但这件事我成年以后就明白了,请他不是假的,但那是因为要加班,他的肠胃也不是很好,也吃不惯当地的海产品。一个人没人看着估计不知道抽了多少烟,固然老板给的烟并不会差。
在他最后的那些时间,我也只能尽量做些父亲以前从不让我做的事,诸如捏捏脚,捶捶背。他稀疏的头发已经没有当年那种烟草与油汗混合的味道,而是一种淡淡的老人味。那天我背着他下楼去医院的时候,感觉好沉,但其实他已经骨瘦如柴了。
我和他沟通其实不多。但有一件趣事,就是我很小的时候问我父亲,爸爸爸爸一个人怎么才能当上领导?我爸爸是这样回答我的,你要一笔好字,这样领导看材料的时候,就会在很多人的材料中头一个看见你的东西。如果你写得不错,就会让你跑腿,跟着学本事。你的本事越来越大,贡献大到可以很多人都服气你,跟着你学本事,你就会成为一个领导。很遗憾,我的字达到了“弃本家六世之余威,起鄙夫酒后之乱舞”的地步,也没有什么过人的本事,更没有什么让人服气的贡献。但我父亲的字是很秀丽的,我妈妈说那是我爷爷亲手教的,她看上我爸爸首先是那笔字。他厂里忙,根本没有时间教我练字。
我爷爷是个旧社会的字画商,对新中国和新社会以及新中国人充满了向往。我没有见过他,只能在我父亲的言行举止里猜想他的样子,猜想父亲送爷爷走时的心情,猜想他十几岁时的孤独。
要活那么久干嘛?要活得有意思这句话,不知道是不是爷爷跟他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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