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6月8日下午5点01分，阳光铺满空旷的楼道，当我的呼吸刺破空气，双脚从来没有感受过如此的轻松，踏出的不只是考场的门口，还是一条无法再次踏入的河流，我知道，一个轮回结束了，而另一个轮回也悄然开始。

【资料图】

高考，是中国几代人的集体记忆。

而衡水中学，是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拼图。

每到了高考这一天，我的母校河北衡水中学就会被拉出来“溜一圈”，有人骂它，有人捧它，人们给它贴上高考工厂、军事化管理、超级中学、清北预备役还有拱白菜的张锡锋等标签，无论是小资的知乎、直男的虎扑、学生的B站，甚至于教姐妹怎样美妆的小红书，“衡水中学”都是一个吸引无数流量的词汇。

但是作为一位在衡水中学读了3年高中的亲历者，今天我讲一些我所亲历的衡水中学和高考。某种程度上，衡水中学只是中国社会大背景下的一个小缩影，我们都只是这大千世界的一粒沙尘。

围城，谈谈这个学校

“外边的人想进去，里边的人想出来。

首先界定衡水中学的概念，衡水中学又名本部，公办高中，只在桃城区内掐尖，衡水一中，又名南校区，泰华地产和衡水中学共建的民办高中，生源来自河北省各地市的尖子生，两校一体，共享同一套教学体系，至于衡水实验中学则为初中部。

高考工厂不是浪得虚名，当我每天凌晨5：30晃悠悠的从床上爬起来，折磨就开始了，人贴人的跑操、没法瞌睡的早读、15分钟的吃饭时间，课堂上对老师的语速有具体要求，最低要高于300字/分钟，要命的函数大题，一节课能讲十道，类似的课每天有八节。另外班主任的脸不一定只能在后门的玻璃出现，教室的监控就是他们的眼睛，楼道、宿舍、操场，级部老师无处不在，甚至我翘课在厕所聊天都能被冒出来的德育主任逮个正着。

晚上十点熄灯，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也难以入睡，失眠伴随着大多数的衡中学生，整个工厂以令人窒息的高效在运转，每个齿轮都精准地咬合一起，里面的人无时无刻不想出来。

超级中学也不是徒有其表，郭帆携《流浪地球》主创团队做客衡水中学还只是2023年的大咖讲座系列的开胃菜；183枚国内外奥赛金牌，竞赛水平能与之媲美的只有人大附中等顶级名校；还有模拟联合国、模拟政协等一百多个学生社团；高水平运动队、艺术队等特长培养路线；国家级骨干教师亲自编写日常习题，还有以及92%的一本上线率，这个工厂的流水线进入了工业4.0时代，柔性生产线，个性化定制，外边的人每时每刻都想进去。

理性来看，衡水中学内卷确实破坏了河北教育生态，从一本录取率看，2022年高考河北25.8%的一本录取率，全国排名第十，考个好学校不难，但是分数被卷到虚高，要想上重点大学，至少要高出一本线80——90分，难度堪比隔壁的难兄难弟，百万学生参加高考，本一录取率只有12%的河南。

但是极致的内卷也有效果，在我认识的同学里，能够考上清北的没有一个书呆子，钢琴书法样样精通，游戏段位还比我高；考上985的同学回忆，刷题不只是机械的重复计算，而是通过题目培养思维模式，也就是考试大纲提出的六大学术素养。

后续发展上，也并不是有人臆想的，出了高中就沦为废人，10年前被央视采访的399班班长李松成为外交部派驻联合国外交官，解放军少将柳凤举也是衡水中学毕业，提一嘴，我的堂哥也是衡中毕业，国防科大近十年最年轻的博士，祖父也是老衡中人，退役军人，一家三代都和这所学校有扯不清的关系。

衡水中学能够走进大众视野的本质在于可复制性极高，在支柱产业只有老白干的衡水都能培养出超级中学，很多地方跃跃欲试，但是学不到精髓，抛开生源质量，衡水模式的核心竞争力在于国家级骨干教师亲自编写日常习题，所有的题老师先做，组出高质量的习题内容，减少学生筛选时间，以及统一备课制度，让整个级部的教学进度保持一致，是老师每天工作11个小时、随叫随到的辛勤付出。

每年的校园开放日，参观的人挺多，看了皮毛，就把老师最省事的跑操带了回去，至于备课等制度一点不学，对外宣称这是效仿衡水制度，除了增加学生的痛苦，没有一点用处，东施效颦。

实际上，衡中的崛起不过20年，在1995年的升学率只有14.7%，而超级中学早就存在，著名的长沙四校，一中、雅礼、长郡、湖师大附属中学垄断了湖南的重点名额，其余地市的高中因为经济落后，师资流失、生源下降陷入恶性循环，湖北省类似，飞翔计划明目张胆的从全省挖掘尖子生资源集中到头部高校，为什么没有引起这么大争议呢？

这些超级中学成本太高了，北京四中的学区房动辄五六百万起步，中杉国际每年的学费就要20万，师资力量多是清北人复交的研究生，无论是家长还是地方政府都难以支撑如此规格的超级中学，但是衡水中学给了落后地区建立超级中学的可复制模板。

衡水中学探索形成了一套让92%的学生批量升入重点大学的路径，给了底层实现阶层跃迁的可能，给了中产防止阶层跌落的保险，而且成本极低，学费每年9360，算上食宿费用，三年时间可能只需要投入10万元就足够了，换来的是遍布985高校的同学网络，衡水中学本质上提供了一种低门槛、低投资、高回报的升学计划，这对于痴迷于学历和教育的中国人来说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无序和混乱的扩张，资本化的衡中模式

第一高中教育集团2021年3月11日在纽交所上市，IPO募资7500万美元，市值2.9亿美元，背后实控为云南长水教育集团，能够上市的原因就是长水集团和泰华集团在云南按照衡水中学复制粘贴的15所中学，学生沦为了进入资本市场凭证。

衡水的人口不过500万，有专家评估仅仅依靠衡水的生源，每年一二十个清北就已经是极限了，而衡水中学作为公办高中受到文件限制，无法跨区域掐尖，于是就出现了衡水一中这所公参民办高中，就这样衡中的扩张自2016年开始了。

衡水一中的掐尖能力很夸张，我的同桌是秦皇岛某区状元，邻铺是唐山某中学第一，后来才知道，秦皇岛各个区县的前十是打包过来的，仅仅我们班就有十来个，甚至于传统豪强石家庄二中的生源质量都受到波及，毫不夸张地说一板砖扔过去，肯定能砸到几个中考状元。

代价是献祭了广大的县级中学，但是6821所乡镇中学容纳了48%的中学生，而这些县级中学才是寒门更多的地方，本来正常学习可以升入重点大学的他们，需要和衡水中学一样疯狂内卷，但是缺少师资和管理的县中只能是被降维打击，我的朋友因为户籍问题，只能去县一中上学，初中水平相似的我俩，高考结局迥然不同，这本身就是一场不公平的军备竞赛。

衡水中学起势后，衡水二中迅速跟进，效仿衡中的军事化管理模式，有过之而无不及，双方都在衡水疯狂扩建校区，虹吸效应吸引了全省甚至于全国的的高中生来借读，我班上同学的学籍应该涵盖了全国十来个省份，教育产业所直接带动的教培等行业，已经溢出到了初中甚至小学阶段，衡水市属小学普通教师外出讲课夸张到每小时2000元起，而正常的市场价不过200左右。

这种乱象甚至延伸到了高考移民领域，深圳富源学校2019年高考报名中有32个高考移民，这里面就有我的同学，可以追溯到2016年衡中体系向外扩张，富源给学籍名额，衡中给高质量学生，从而富源本科率从2016年的50%飙升到2017年的73%，尝到甜头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甚至2018年9名从富源升入清北的学生全部是原装衡中学生，甚至于衡中校长的儿子也移民西藏参加高考。

学区房也成了一大热点，紧邻衡水中学南校区的牧马庄园，远离市区，基础设施落后，但是因为可以获得衡中学籍资格，房价已经炒到了每平方米1W＋，而衡水市区的峰值不过每平方米9000左右，衡水中学之所以迅速成长容纳3W名在校生的超级中学，背后的资本泰华房地产公司。

正经的联合学校也并不是很受欢迎，在县城经济发达的江浙地区，衡中模式就受到了抵触，江苏南通各县中就发布联合声明，抵制衡中模式，2017年衡中高平湖校区落户浙江后，就引发了浙江教育界的大讨论，时任浙江省教育厅的厅长明确说到“浙江不需要衡水模式”，而衡中模式在华北地区依然风行，归根到底，浙江有底气说出不要衡水模式，是因为有足够的经济产业基础，给予足够多的上升渠道和兜底机制，才能破除无效内卷。

十字路口上的我们，需要的是什么样的教育？

中国的基础教育体系脱胎于苏联，苏联又受到普鲁士的影响极深，三者的境遇又都高度相似，都是后发国家对迅速实现工业化有着迫切需要，同时守成大国又在挤压生存空间，这就需要教育体系成批量的快速输出工程师。

为了能够快速低成本地筛选人才，应试教育迅速推广，这也就造成了，能够被分数量化的学习成绩被无限追捧，因为提高一分，超过千人，这也是普通人通往高校的独木桥，衡水中学、毛坦厂中学以及绵阳七中都给了普通人进入顶级学府的机会。

同时也造成了素质教育的缺失，毕竟马术、滑雪等贵族运动的培养，不是普通中产家庭可以负担的，谷爱凌能够凭借滑雪被斯坦福录取，是真金白银砸出来的，一线城市的富豪可以让孩子上国际学校，走走红毯、见见大佬，所积累的眼界学识不是高中的教育可以弥补的，但是这些人的生活离我们太远，一旦推荐信制度取代了高考，教育就真的成为了洗钱的工具，高等学府是天龙人的过家家。

有人一直质疑，在恶性内卷中培养出的学生真的可以适应社会吗？拱白菜的张锡峰更是引爆了舆论，恶毒、扭曲等标签都贴在了他的身上，其实按照我私下的了解，那些神态和台词只不过是为了演讲比赛而刻意做出的，真实的张锡峰就是一个坚韧且活泼的小孩，以我在衡中三年的亲身经历，焦虑和崩溃每时每刻都在上演，很多人选择退场，还有很多人选择坚持，因为没有其它的选择。

这群学生的没有那么复杂，大多数是四五线小城市的土著，我们也会偷偷买几本小说藏在课桌里，也会假装去办公室问错题实际跑到操场遛弯、也会对那个女孩产生青春的情愫，只不过是困在了衡中三年的小孩，著名博主“满分激光枪”就是衡中出来的迪厅摇子，令人悲哀的一点是，哪怕衡水中学这样的对于底层家庭很友好的高中，现在也很少见到寒门贵子，阶层固化导致的对教育资源的垄断已经渗透到了五线城市。

2019年是华为被美国制裁最艰难的一年，任正非四次提到了衡水中学，在签发的总裁办电子邮件中写过这样的话“应对美国的制裁，我们最好的方式是做好自己的事，我们要学习衡水中学，我们改变不了环境，我们可以改变适应这种环境的胜利办法。

关于教育的理念和目的，中国近代以来首推梁启超的理念，因为他不仅自己是一代大师，自己的9个儿女也都教育的非常出色，长子梁思成是建筑学的奠基人，长女梁思顺是诗词研究专家，小儿子梁思礼更是成为火箭专家，入选了中国科学院的院士……

1922年，梁启超受邀在国立东南大学和法政大学等校授课。苏州学界听说他南下，强烈要求他前往苏州做一场关于教育的主题演讲。演讲中，梁启超说透了教育的本质，直到今天还在被推崇。

梁启超认为：“教育分为知育、情育、意育三部分。知育要教导人不惑，情育要教导人不忧，意育要教导人不惧。”梁启超说，“教育最终目的，不是单纯的灌输知识，而是要教学生学会做人。养定其根本智慧，保护好其自由意志，最终要让其拥有自己的人格和人生观，做个不惑、不惧、不忧，顶天立地的人。”

简单来说，梁启超认为，孩子首先要自己树立人生的目标，是做个建筑家，还是企业家，还是做官员，还是当个老师，还是做个化学家，由他们自己树立，树立了人生目标之后，孩子就是给自己读书，而不是为了家长的意志或者学校的荣光去考清华北大，这等于激发了孩子学习的内生原动力，这比衡水中学式的来自于外部高压的学习动力要持久的多，也健康的多。

而梁启超强调的“不惑，不忧，不惧”，对应的就是现在讲的智商、情商、逆商，在一个孩子的漫长人生当中，这些基本素质的培养，是比高考分数重要的多的因素。

有人生在罗马，有人生为骡马，衡水中学是这个时代特殊的的产物，它让小县城的网吧青年可以窥探到大城市的一角，有了一次可以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

这让我想到了知乎上一位网友谈到高考时的留言：“我从未想过拼命的学习是有一天能跟你们坐在陆家嘴的星巴克里谈笑风生，不敢奢想能有一天站在一群风投的面前大谈互联网+，那时想的仅仅是我能走出农村，能听一听看一看你们的繁华世界，在和城里的姑娘约会时能请的起一顿麦当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