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慧玲,没有“性价值”的女人最快乐
2023-06-14 13:46:08 来源: 她刊

作者 | 金桔

来源 | 她刊

2020年3月,王慧玲火了。


(资料图)

因为发布的一系列关注「基层女性」生存境况的视频,她以基层出生的「女性主义博主」这一身份出现在大众视线。

人们都知道了她前半生的故事:

出生在安徽大别山,16岁去合肥读中专;

19岁独自到上海打拼,卖过袜子,当过服务员;

22岁遇到很糟糕的感情,关系以男方动手打了她告终;

24岁时,因为血小板减少性紫癜发病,被下病危通知单……

她抱着「求生」的意志,想摆脱出生的限制。

学习日语、英语、画画,一刻不停地提升自己,只思考眼前的处境,「像蚯蚓一样一节一节向前爬」,才终于冲破晦暗的生活,结识心灵相通的伴侣,在41岁去英国重启人生……

3年前的那次走红,无疑是王慧玲跌宕人生的又一个分水岭。

成为女性主义博主后,她的生活发生了什么改变?她的声音和表达是怎样隔着网线跟屏幕另一端的人共振的?

而撕下博主标签,41岁的王慧玲对自己生活的观照、洞察、撕扯和她的下一站又是怎样的?

带着好奇,我们拨通了慧玲的电话。

她正在英国,为即将开启的房车旅行和新书宣传忙碌,说话时依然充满激情。

但和3年前不同的是,多了一丝平和。

私信

3年前,我尝试发布视频时,没有想到自己会火,也没想到走红之后会遭受如此多的「威胁」。

要是你能看到我的社交账号后台,会发现威胁说要「砍我」的大有人在。

包括被人肉,被挂地址、身份证,这些事在我身上同样真实发生了。

我在互联网上是没有隐私的。

慧玲后台收到的辱骂   

但「危险是真实的,恐惧是想象的」。

他们挂我的动机是想吓唬我,让我害怕,知难而退。我在网上发言这3年,给我打电话的就两个人,而且沟通下来,会发现他好像有某种精神方面的疾病。

所以我没有过度担忧恐惧,只是出门时会更警觉一些,随身带一些防身器具,也不去人多的地方。

平时该说的东西照样说,因为给我发私信的人始终很多。

慧玲收到的私信   

发私信的人大部分是女孩嘛。

有时我就很可惜——

她们大多数人的问题,都是原生家庭、父母、情感、婚姻造成的困扰,都不是自己人生自发的问题。

就好像她们还没有正式开启自己的人生,没有正儿八经走上社会,为自己努力,为自己打造。

所以我很喜欢看到「为自己人生行动」的故事。

比如之前有个姑娘被一段有毒的两性关系困扰很久,我给了她一些建议,她就去澳大利亚留学了,两个月之后来和我报喜,说新的生活是怎样的,我就非常开心。

还有一个女孩之前的生活也很糟糕,看了我的视频后,就去摆地摊卖火腿肠了,做得挺好也挺开心,每天给我发截图说今天卖了多久,收益如何。

现在已经开了自己的小店。

慧玲在微博分享的故事   

关注我的绝大部分人,看完视频也很难迈出行动的第一步。

所以这些真正做出行动,生活得到改善的故事,就让我特别开心。

因为这意味着——

我对着视频叨叨是有意义的。

有人会听见并且前进,让自己生活变得更好。

但我会随时提醒自己,界限很重要。

不要有拯救别人的心态,这种「拯救欲」隐藏着一种权力关系:把自己的位置置于别人之上。

这并不健康。

我只是把自己的经验和经历,分享出来,告诉大家人生是有其它选项的。

你看到了,你可以去剖析一下现在的生活,未来去实践一下。

一名基层女性的蜕变   

有时,我也会收到一些比较「出人意料」的私信。

当年我选择在抖音发视频,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想微博上很多女孩子知道的东西已经很多了,不用我说大家都很清醒。

在相对下沉的平台,把经验分享给村里的村花、翠姑可能更合适。

结果上了微博之后,我发现杭州高校的副教授也会来问和「翠姑」们类似的问题。

前段时间,我还收到麻省理工在读博士的私信。

我当时和Peter开玩笑说「这可能是发私信的人里学历最高的了」。

她的困扰是父母对她的控制欲,让她没办法活在当下。

自我感受被隔离,而且没有任何的时间去修复。人就只能活在过去的恐惧,和对未来的不确定中。

「当下」就会充满恐慌、摇摆不定,无法投入眼前的生活,去享受快乐,就像《怒呛人生》里的黄阿丽。

《怒呛人生》   

中国或者亚裔家庭的孩子,是在控制中长大的,是没有被接纳过的。

「我爱你」需要条件,你要取得成就、做出事业来不断证明自己,或者顺从父母的要求,才能得到爱。

这种「控制」对人的影响是终生且无差别的,无论是村里的翠花还是麻省的博士都无法逃脱。

有时她们需要的可能只是有人对自己说一句:I see your life。

《怒呛人生》

男性也逃不掉。

我之前对微博上一个男生的私信印象深刻,他当时给我发消息的时候,坐在地下车库的车里哭。

他是很典型的「爹宝男」。

因为是独生子,所以父母给他一直灌输的思想是「你听话、你听话,听话以后家里的东西都是你的」

在这个过程中,孩子就被培养得依赖性特别强。

他今年大概32、33岁,一直跟着父亲做生意,免费干活,从来没有独立生活过。

父亲掌握着家里的财政,也安排了他的婚姻。

他和妻子生了两个小孩,但在生活中,夫妻没有任何交流。可想而知那种孤独感有多强烈,他想挣脱出来非常非常难。

当然,妻子和小孩也是这场教育悲剧的牺牲品。

《都挺好》   

孩子在成长过程中,没办法去决定父母养育自己的方式,只能像白纸一样任人图画。

当你意识到的时候,就像歪脖子树一样很难掰正了。

所以在精神上和家庭解绑,是每个东亚小孩都要完成的课题。

只有把父母的光环打掉,突破这层亲子间的「权力关系」,内在的小孩才会真正地成长起来。


浪潮

最开始,我对「女性主义」的理论知识一无所知。

我的女性意识,完全是在自己的生活和成长过程中建立起来的。

我能透过自己的眼睛,观察到妈妈、村里的阿姨、姐姐的生活,还有她们在婚姻中的种种遭遇。

这3年,经常有姐妹说我的观点和某些女性学者的观点很像,我才开始去读上野老师她们的书。

读完之后,感觉过去零零散散的想法,终于有了框架。之前我只知道表象,现在才越来越明白背后的逻辑是怎样的。

上野老师有一句话对我影响很大:女性主义是追求弱者也能得到尊重的世界

《上野千鹤子的最后一课》Ephe译

我过去有过「慕强」的阶段。

因为自己在社会当中处于相对弱势的位置,面临着生存的挑战和死亡风险,像一只刚出生的小动物一样,自然而然就会想变强。

但现在的想法就是——

鼓励每个人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发挥才能,但不要成为人上人去倾轧别人,掠夺资源。

这两个概念一个是自我实现,一个是丛林法则。

向前走需要依赖的是想要成长的力量,允许自己偶尔「示弱」。

而不是被恐惧驱动,即便不幸福也要逞强,不让任何人帮忙,甚至把拳头挥向更弱的群体。

再强的人都会有老去的一天,成为「弱肉强食」的捍卫者,是在给未来的自己挖坑。

《上野千鹤子的最后一课》Ephe译

我现在也很警惕互联网上蔓延在女性内部的「恐弱」。

很多时候看到一些女生被骂「婚驴」,我很不舒服。

婚姻会让女性陷入弱势,女性是婚姻制度下被剥夺的客体,这是事实。

但把女性群体中的一部分分化出来,攻击辱骂其中的个体,来发泄自己对整个制度的不满,这完全是父权制干的事,我非常非常反对。

我们可以做的是立警示牌,告诉大家婚姻制度的真相,成为妻子、妈妈的风险。

我在网上冲浪时,会刷到从贫困地区出来的女孩,接受了高等教育,有更好的发展机会,但还是选择做主妇的新闻。

这非常不明智。

《舍得-智慧人物》

西方少部分发达国家有不少全职主妇,但她们是有选择的——

回归家庭后,有对应的社会福利保障;

离婚后,能得到足够的赔偿和合理判决;

生育后,想要继续工作,社会可以提供足够的资源……

加上社会包容度够高,结婚不结婚,生育不生育都可以,每条路都走得通。

但我们没有实现这种环境,我们没有全职主妇只有家庭保姆,社会没有提供更多选项。

你可以反问一下自己,真的可以不结婚、不生孩子且不承受任何阻力吗?像上野老师说「不糊弄自己」,你真的有吗?

当你只有一条路可走时,你告诉我这是选择的自由,那不好意思,这就是「向下的自由」。

《第二次拥抱》   

其实这类讨论我也在其它平台说过不少次,但要弥合围绕「女性主义」的种种分歧是不可能的。

而且分歧不见得是坏事,有声量、有讨论总比一点水花都没有好太多。

所以我在看待这些议题时,也平和、温柔了很多。

而且这3年来,我对自己更加确定了,因为想法和知识结构丰富了一些,大家的讨论很多时候也是对我的启发。

加上我发现那些对我的无端攻击,例如说我搞性别对立之类的大帽子,也没有把我打倒。

就感觉「恶言不过如此」,突然就坦然了。

很有意思的是,我出国之后,在这边刷Tiktok,感觉里面的用户和评论区像国内的抖音直接平移过来一样。

只不过她们是用英文讲话,说家庭如何把自己当保姆,然后评论区共情的、骂的同样很多。

全世界的女性都是命运共同体。

毕竟我跑了十万八千里,面对的还是父权制。


蓝图

细想一下,我对自己的人生从来没有构建过任何蓝图。不觉得到一定岁数了,就得结婚生子、买车买房。

年轻时焦虑过,但那不是被社会时钟追赶的焦虑。

就是挣的钱太少,生活不够好的焦虑。只想多挣一点钱,改善自己的生存环境。

人很容易沉浸在对未来的不确定当中,但未来也是要一步一个脚印向前推进的。

过好当下,解决眼前的问题,至于未来流动到什么地方,就抱着开放的心态去看待,像水一样生活。

短短的一生是要用来体验的。

所以,我所有的行为都是在追求「活得自在,身心自由」。

而不是规划一张清单,一条条列什么时候要完成什么事,没有的。

当博主也好、写书也好、出国也好,都是看我当下的心情和状态,自然而然地展开。

慧玲和她的第一本书《基层女性》

选择丁克也是这样。

刚结婚时,我和Peter考虑过生孩子,还跑去体检了。

之后开始创业,变得很忙,生活越过越好。两个人就足够开心了,最后决定不生小孩。

很多人觉得我一旦结婚了就要生孩子,其实这是不合逻辑的。

生孩子根本不应该是婚姻中的必选项,不应该是一个硬性任务。生孩子是需要理由的,不生孩子才不需要理由。

因为养育一个新生命意味着很多责任。

在「丁克伴侣」中,有时我会看到一个让人挺困惑的讨论是「婚前丁克,婚后老公反悔」怎么办?

反悔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在两性关系中,「反悔」的事情没少发生,后悔结婚想要离婚,后悔生了三个孩子,这些事还少吗?

重点是对方反悔之后,你要清楚地知道,你的初衷、你的决定有没有改变。

如果没有,你是可以和对方分开的。

女人是可以为自己做决定的,不是为了老公就随便改变的。

假如说Peter反悔,我不会改变自己来维系关系,这种很没有自尊的事情我是不会做的。

而且一个人如果想要和你在一起,就算你没有子宫都会和你在一起。

玲玲Peter和四只猫的「全家福」 

至于父母现在接不接受「丁克」这件事,可能过去我还是会在意或者试图达成共识,但现在不会了,因为他们永远不可能接受。

能改变的只有「我能不能接受父母不接受」这件事情。

而且中国父母很多是这种,他们对你的尊重取决于你的经济能力,经济能力够强,他们就很难再干预。

另外我也不再像年轻时那样,想寻求他们的认可、迎合他们的期待了。

所以他们对我的控制欲求都是打在棉花上。

其实很多时候,解除诅咒和痛苦的钥匙都在我们自己身上。

慧玲和妈妈在爬山

现在我跟父母的关系比过去舒服了很多,有时候和我妈聊天,能聊三四十分钟,之前可能1分钟都说不到。

因为我对她没有期待和要求了,蜕去光环之后,我反而可以跳脱出来去关心和关怀她。

不是女儿对母亲的职责,而是一个女性对另一个女性的共情。

作为一个女人,她的一生在某些方面是彻头彻尾的悲剧。现在我有能力了,让她过得更好一点,是我对一个时代悲剧下的女性可以做的。

出发到英国那天,和家人告别的时候我哭了。但我很清楚这种情绪更多是离别的环境引发的本能,并不是剥离家庭的疼痛。

因为现在的我,不会再被任何人牵绊了。


进化

英国大农村的生活和国内很不同。

刚开始觉得新鲜,因为这边的人看病和养老有社会保障,所以即便没太多钱,也不太会去工作。每天都在遛狗、晒太阳,和上海「卷」的氛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和Peter天天就挖野韭菜,逛墓园。

慧玲和Peter即将开始房车旅行   

但很快,我就经历了一阵情绪低潮。就像狂欢结束后,一个人坐在不开灯的客厅一样失落。

在30多岁的时候,面临这种状况,我可能会很生气、很郁闷,会向身边的人泄愤。

但现在不会了,因为我对自己的感知能力更强了。会对自己耐心一点,情绪没有好坏,情绪只是情绪,调整好状态,低潮很快就会过去。

这种对自我的调整我想是年龄的馈赠。

因为我越来越能看清社会现象背后的本质和运行逻辑。

当你对整个游戏的代码都了然于心了,就不再会被某个BUG所困,因为你知道如何解决。

慧玲骑行日常   

比如大家常常讨论的「年龄焦虑」,其实是对生活失控的恐惧,这种恐惧和年龄不是强绑定的。

充实自己的生活,找到前进方向才是关键。

我今年41岁,反而自在了很多。

最主要的原因是:没有人再盯着我的生育价值

女性在二三十岁的时候,被逼迫得更厉害,因为那是收割生育价值、性价值的「最佳年纪」。

而且父权制文化中,年龄就是权力。

你想想生活当中,20来岁的小姑娘,是不是什么人都想给你叨叨两句。

每个人都是这样,20岁到30岁,从大学刚进入社会这段时间都是灰暗的。

因为你刚刚被播撒到泥土里,是一颗非常脆弱的种子。在地底不见光的日子,人很容易慌乱,很容易被操控,做一些伤害自己的傻事。

30岁之后,你开始发芽扎根了,能体会到一些阳光雨露,感受一些乐趣了。

40岁之后,很少有人会自讨没趣地「教你做事」了。

因为大家都清楚,你长成了大树。

有了更多的人生阅历、社会经验,不那么好骗了,不像年轻时那么孤立无援,容易被操控了。

慧玲41岁生日当天发的微博   

所以「40岁焦虑」「剩女」类似的概念,我觉得都是用来「卷」女性的精神桎梏,或者说是用来收割女性「性价值」的陷阱。

想让所有女性进入到符合父权制想象的「女性规范」当中。

不要相信这些概念。

它们不过是父权制的衍生规则,这套规则已经存在了上千年。

如果你配合他们玩这场游戏,就没法逃脱「被支配的客体」诅咒。

要创造自己的游戏。

从头开始创造自己的叙事,建构自己的人生剧本。

如果你发现社会结构对女性的限制太多,女性没有空间打造自己的舞台,书写自己的剧本,那就只能冲破限制了。

慧玲打拳日常   

像我们这样的博主或者媒体在做的,其实就是唤醒。

我们站到台前,写书、写文章、发动态、做视频,都是为了唤醒。

能不能做到是一回事,但最起码我们知道应该怎么做,越来越多的人知道应该怎么做。

你们应该也发现了,这两年女性的话语体系比之前两年好多了。

只要一代一代女性「像蚯蚓一节一节往前拱」,总要一天会冲出裂缝。

最后想说,我的前半生一直在「战斗」,后半生我会「继续战斗」。

我的存在一直都是离经叛道的,经常碰壁但从来没有屈服。

我想我们对下一代年轻女性是有使命和义务的。把自己战斗的经验传授给她们,让更多女性意识觉醒,是我们要做的事。

也是我会在《基层女性》之后,再出《基层女性生存指北》的原因。

语言的力量是强大的。

我想告诉所有还被困在容貌、年龄、婚育种种社会规训中的普通女性,如何冲破桎梏、自我解放。

这本书近期已经在各大购书平台上架,感兴趣的话可以看看。

慧玲新书《基层女性生存指北》   

最后我也想和一直以来坚持战斗的同盟们说,不需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觉得自己在进行一个壮举。

只是时代落在了我们头上,恰好我们有更多的话语权,可以给更多女孩提供样板,那我们就有义务传递炬火。

长长的路,我们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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